空气中,微弱的妖气一瞬间引起了朱焰的注意,那是一种浓烈花香掩盖下的草木汁液的清香,应该是刚刚化形的小妖精。
朱焰闻到的不止是妖精的味道,还有......熟悉的危险味道。他不着痕迹地贴近胡小七,盯紧了那小妖的位置,指节抵住他腰间佩剑。
那是一只几十年道行的牡丹花精,刚刚修炼出了手脚,连人形都无法幻化,更是还没化出神志来。它感受到小公主的杀气,半人高的花苞瑟瑟发抖,新生的根茎在地面拖出蜿蜒水渍,向着花丛外跑去。
这一跑,彻底吸引了在花丛中迷失的小公主。
“啊!它还会跑!这是只花妖!快来人抓住它!”小公主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她提着裙摆扑进花丛深处,金丝华服被花枝勾出裂帛声,碎花瓣沾上鬓角,倒比簪着的宝石流苏钗更艳三分。
公主的叫声一出,瞬间引起了一片哗然,众人都望着花丛中隐约露出头的小公主和花妖,藏匿于一片鲜红色的花瓣中,难以辨别方位。
皇后护着皇帝连退三步,仍不忘担忧地对着花丛喊道:“皇儿!危险!快回来!莫要再追它!来人呐!快去救公主!”
此时侍卫中也喊出一声,“所有人!护驾!护驾!”
御前护卫们刀剑已齐齐出鞘,娇嫩的花苞毫不留情被砍落泥中,寒光映着满园春色,惊起栖在枝头鸣翠柳的黄鹂鸟。
人群中,胡小七正要冲上去,却被拽住了衣袖,回头看,朱焰默默对着他摇了摇头,目露忧思。
胡小七有些生气,本来他就对妖精恨之入骨,今日见之,自然要亲手捉妖;二来皇帝在上,自己身为人臣,理应要冲上前保护陛下安危。他此时拖住自己,不仅误了自己救驾时辰,更是觉得他小瞧了自己的武艺,真以为自己打不过一只小妖精。
“放开我!我要去杀了它!”胡小七的喉间溢出低吼。
“将军,不可。”朱焰任凭他五指如铁钳般扣住自己腕骨,自是纹丝不动,拖着他隐于人群中,直到前面传来一声惊呼。
“陛下!陛下受伤了!来人!传太医!”
朱焰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那花妖走投无路,只见人群中一股强烈的天罡之气,便向着那团盘龙袍奔去,花枝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四下扑上来的护卫,更是惊得那团青碧色影子失了魂,慌乱间甩着自己带刺的枝干,像一条长满尖刺的长鞭,在人群中奔逃着。花妖断肢处喷涌的墨绿汁液溅在铁甲上,竟蚀出袅袅青烟,铁甲也被烧穿。但它被砍断的枝叶,很快就被新的更加坚硬的花枝替代。
“护驾!”
就在一护卫快要捉住它的时候,那花妖纵身一跃,花枝扫过御案,刚好甩在了皇帝的脖颈处,瞬间绽开血线。众人乱成一团,花妖也趁机逃出了花园。
胡小七趁朱焰晃神,割断了自己的衣袖,不待其反应过来,人已如离弦箭矢掠出三丈。那花妖刚刚化形,无法离源根太远,刚出了花园就有些妖力不支,速度慢了下来。
“大胆花妖,竟敢擅闯皇宫禁域!刺伤陛下!还不快速速伏诛!”
小七跟着地上的汁液,一直追至御花园外墙,只见那团青影正蜷在月洞门下抽搐。根须扎进石缝,叶片开始发黄卷边。
他手持自护卫处夺来的短刃,身形灵动,左右交击,趁机斩断那花妖挥舞的枝条。足尖轻点左侧假山石壁,借力腾空而起,宛如云中之燕,直跃至花妖头顶之上,短刀高举,破空声裹挟着雷霆之势自天而降,准备取其首级。
而那花妖因受其惊吓,骤然舒展全部花瓣,万千猩红碎蕊炸成血色骤雨,洋洋洒洒覆盖了整条路面。
“将军且慢!”
花雨之中走出一人,紧接着一粒石子击在小七手中刀锋,震得他虎口发麻,刀刃也被震出一块缺口。
“你会武功?”胡小七顿时生疑,眯起眼睛打量着精铁刃口崩开的裂痕。这御前侍卫的刀,虽谈不上名家重器,但也是精铁打造,绝非一般的兵刃,只这一指,便可见来人功力深重,
“略懂。”
“略懂?”胡小七冷哼一声,斜睨着朱焰,柔情蜜意全被猜疑盖去:“朱太医过谦了。看来相处这些时日,本将军还是不了解你啊?朱太医还有什么本事是本将军不知道的?”
朱焰拂开漫天残红,将瑟缩的花妖挡在身后,微微颔首:“将军没有问过,并非在下隐瞒。”
“好!”胡小七前移两步,刀尖抵上他心口:“那本将军现在倒是要问问,你拦着我又是为何!从刚才开始你就举止怪异,一直从中作梗,不让我动手。现在为了这小妖又挡在我面前。你别告诉我,你也是妖!”
朱焰回头看了一眼魂都快被吓没了的花妖,和那些投奔到山前的妖精们一样,散发着恐惧和绝望的气息,叹息声中满是不忍:“将军可会手刃婴童?”
他握住刀刃,眼含慈悲,靠近对方:“将军,它刚化形,如同妖中婴孩,察觉到危险就只有本能逃跑,并非有意伤人。天地万物吸收日月灵气,其中万里挑一为灵种,灵种过百年方才开始修行。它如今成形都是天地恩赐,还算不得正经妖精,你若刀落,它只能成一死物,实乃暴殄天物。”
“诡辩!”胡小七见刀尖快没过他衣襟,猛地抽出刀,却在对方掌心留下一道血痕。那些总萦绕在朱焰衣袂间的药香,此刻混着淡淡腥甜。
小七担忧地看着他的伤口,故作镇定继续说道:“如此正好,趁它还没成妖结果了它,省得它将来害人!”
朱焰淡然地从随身的香囊中,倒出些止血的草药,敷在手掌处,声音毫无波澜:“妖精也并非生来就会害人,他们也有好妖有恶妖,恶妖当斩,但好妖和凡间众人一样,也有权力生活在天地之间,共享阳光雨露。”
“妖就是妖!妖邪天生恶气,还妄想行于阳光之下?!我不管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谬论,现在快点让开,我要提着它的头去见陛下。你不要搞混了,行医济世,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救妖。”
朱焰看着他恶狠狠说出这番话,内心倒是有些唏嘘,真想让小狐狸精亲眼看看,自己顶着这张脸说出这样的话来。作为修为千年的大妖,平日在山中看到那些半死不活的小妖精,都要带回山神殿亲自照顾,如今转世后竟是要将天下妖精赶尽杀绝。
曾经自己说出的那些话,也回荡于耳畔。
“凡人都一样,阴险狡诈,骄傲自大,有什么正邪之分?自诩为天地灵物之首,就想独霸天下,飞禽走兽无不惧怕凡人,如今连同为灵物的妖族也不放过,活捉生吃,取丹炼化,妄图与天地同寿,这样的凡界,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你非要有朝一日成了他们刀下的亡魂,千年修为白白散尽才能醒悟吗?”
天道到底好轮回。朱焰内心叹道。
“朱焰!”玄铁冷光映着低垂的眼睫,也打断了他的回忆,“你莫要昏了头,若再不让,你我二人情谊,今日便断绝于此!下一刀,伤的就不是你的掌心了!”
朱焰知道拗不过胡小七,悄悄背过手,并指划过花妖头顶,元神霎时裂作两半。
“将军,今日是一定要杀它么?”
“一定!”
“若是我不让,将军便与我反目?”
“是!”
“那......不劳将军动手。”
朱焰反手夺过小七手中短刃,手起刀落,半截花冠落入胡小七掌心时,残余的枯枝还在微微颤动。
“你......你这是......”
“将军以情谊相逼,下官自是不敢不从,天下万物,都不及将军在下官心中的地位。”朱焰碾碎指尖血珠,抬手将眼前人束发末梢沾着的花瓣摘下。
胡小七得了花妖头颅,有的可回去交差,又见他回心转意,这才拽过他手腕,帕子重重按在伤口:“这还差不多,郎中,我知你心善,但这些妖精不值得你心疼,你可别被他们这人畜无害的外表蒙骗过去,最后白挨一爪。”
朱焰垂眸轻笑:晚了,怕是已经被蒙骗过去,只是这心疼,倒也是值得的。
他跟在小七身后,趁胡小七整理衣襟的间隙,那截蔫头耷脑的枝桠已被他弹回牡丹丛深处。新断的切口渗着露水,沾地便扎根,算是救了它一命,能不能活到修炼,只有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陛下,臣已经将那花妖斩首,妖首在此,臣护驾不周,还望陛下责罚。”
出此意外,皇后忙叫停了春日宴,跟几位一品大臣和太医陪着皇帝回了寝殿,其他人也悻悻离开了宫城。胡小七昂首挺胸来到寝宫时,正好看到一灰衣道士跪在殿中,身形瘦弱,皮肤紧致,看起来少年模样,可浑浊瞳孔却如同沤烂的泥沼。
这人看起来有些眼熟,胡小七正想着,那道士先对着自己行了礼,说道:“将军殿下,好久不见。”
“是你!”胡小七听他说话,猛然想起,这就是当初给自己看病的御灵阁道士,只是他看起来比上次年轻了不少,“道长真是越活越年轻啊!”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倒是将军这病,看起来可是大好了,看来这人将军是找到了?”那道士笑得有些阴森,虽然他给了胡小七一剂良方,但这人身上那股阴气,总让胡小七感觉不太舒服。
屏风后,皇帝摩挲着颈间纱布,屈指叩响玉枕:“阿昇与谢真人竟是旧识?”
胡小七以额触地:“回陛下,臣前些日子染疾,就是谢真人给臣医治的。”
“倒是巧了。”屏风后传来玉器相击的脆响,“谢真人是太医院院正举荐的高人,对妖异之症很是拿手,孤看你现在身子确实比之前好了不少,印堂黑印都消了,整日容光焕发,想必真人确实名不虚传。”
道士接着话回道:“陛下并无大碍,紫微帝星高悬中天,区区草木精魅岂能伤身?请陛下不必担心。”
“是啊!陛下罡气护体,必然不似臣肉体凡胎易染妖气。”胡小七看那道士手上拿着一卷古籍,另一只手里是一只金羽装饰的八宝盒,知道那道士正在跟皇帝说话,自己不便在侧,便恭敬叩首:“不过陛下刚受了惊,臣不便多扰,先请告退,以免扰了陛下问诊。”
“阿昇”胡小七刚要起身,皇帝声音从头顶传来,“孤还有一差事,非你莫属。”
暮色浸透将军府飞檐时,忧心忡忡的胡小七坐在庭院中的紫藤花树下,看着垂落的紫藤花如紫色的飞瀑,渐渐出了神。
“将军怎么了?从宫里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是陛下没给你赏赐?”朱焰撩开垂花走来,玄狐大氅扫落一地花瓣。掐丝珐琅手炉搁在青石桌上,腾起袅袅青雾。
胡小七敲了敲石桌,迟疑说道:“陛下要我帮御灵阁捉妖。”
朱焰闻言,茶盏重重被撂到桌上:“你们朝廷里是没人了么?怎么接亲是你,送尸是你,现在要捉劳什子的妖又是你?”
“丽贵妃的事,陛下已经交给了武校尉,想来那蜀国国王为了蜀中的百姓,也不会傻到要跟大周兵戈相向。”胡小七拉过他的手掌,摩挲着结好的血痂,“只是这捉妖之事,陛下却是非我不可。”
朱焰语气略带讥讽:“这好不容易扫平乱党,诛杀匪寇,安稳了几天,不与人斗,就要与妖争了吗?”
“是御灵阁的道士。”胡小七手中拨弄着一片花叶,也很无奈道:“他给陛下医治时,正好听到我带来了花妖的头,便说服陛下,以妖物炼丹,方可延年益寿。我就在旁边等着看他将花妖的冠碾成了汁液,又倒入了他从百宝囊中拿出来的一只小丹炉中,一个时辰后便炼出一枚金丹,呈与陛下。我亲眼看着陛下脖子上那道伤口,竟直接完好如初,毫无痕迹。”
朱焰将一串紫藤花戴在了他的头冠上,退后半步看了看,才满意地说道:“所以皇帝就信了他,要捉妖炼丹?”
胡小七摇了摇头,说:“以前陛下是不信这些的,跟我一样,信的是生死有命,只求战场肆意。这两年也不知怎么了,开始到处寻这不老术。”
“人间帝王,到了一定年纪,都开始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朱焰给他将狐氅披好,“不过你不是就想斩妖吗?如今得了圣旨,怎么反倒是不高兴?”
“我只是不想见妖物害人,斩妖可以,但以妖邪炼丹,都是歪门邪道。妖物浑身恶气,吃下这样的东西,早晚于身体有损。我是担心,我如果捉来更多的妖精,那陛下会不会受到他们鼓吹教唆,逐渐失了心智。可我若捉不来妖精,又是办事不力,万一惹怒了陛下,整个将军府,甚至是我爹的国公府,可能都要受到牵连。”
“那咱们跑吧!”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