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鹤行缓缓起身,他横抱起小兔仙的身体,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每迈出一步,那些遮挡视线的迷雾便像是受到驱逐一般,一片片散开,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易鹤行眉眼低垂,目光落在怀中人因颠簸皱起的眉头上,他顿了顿,随后刻意放慢了步子,缓步前行。
刚踏出这雾气弥漫的魔界入口,远远便瞧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正一脸悠闲地摇晃着扇子,笑意盈盈地冲他挥着手:“尊上!”
还没等易鹤行走近,白衣男子调侃的声音便悠悠传入他的耳中。
“呦,尊上今日又穿着里衣回来的?”
“啧啧啧,尊上这走到哪衣服扔到哪的癖好真是独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尊上广结善缘,热爱布施呢。”
这人正是轻泠。
随着易鹤行的不断走近,轻泠很快便注意到了易鹤行怀中被他用外袍裹成粽子的小兔仙,笑眯眯道:“呦,原来是她啊,我还纳闷是谁的心魔这么厉害,竟然还能召唤大海,都快把我们魔界给淹了。”
轻泠本是一尘不染的白衣沾染着大片血污,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很明显,他的这件衣服便是小兔仙心魔召唤出的血海杰作。
回想起刚刚血海降临时,轻泠心有余悸,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恐怖的场景。
那时的他竭力躲避,扇子都要挥冒烟了,却丝毫控制不住血海的猖狂咆哮。
想到这,轻泠看向小兔仙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深意。
虽然他知道这兔仙与易鹤行的关系匪浅,但他的心中还是不由得感到震惊。
这些年间,轻泠见过不少误入或擅自闯入这里的人的心魔。无论是仙族、妖族或是凡人,从没有一个人的心魔能恐怖到这种地步。
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小姑娘,究竟经历过什么?
易鹤行见轻泠盯着小兔仙的脸看入了神,他眉头一挑,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外袍往上拉了拉,将小兔仙的脸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起来,甚至连正在呼吸的鼻子都捂住了。
易鹤行啧了一声:“你看什么?”
听到耳边传来的危险质问,轻泠这才将目光从小兔仙身上移开,他抬眸望去,见易鹤行正眯着眼睛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轻泠“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除了护食外,他还是头一次在魔尊殿下的脸上看见这种警惕表情。
轻泠用扇尖拍了拍易鹤行的肩膀,笑眯眯地打趣道:“呦,这么宝贝啊,上次您老露出这个表情,还是吃从天界带下来的烤鱼的时候。鄙人一心向善,茹素已久了,可对兔子肉没兴趣,您老自己留着享用吧。”
听完这句话,易鹤行脸上不解的表情也略微舒缓了下来。
他开口道:“轻泠,有朵花被困在入口了,你去找找去。”
“花?”轻泠摇晃着扇子的动作一顿,他眯起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惊讶:“尊上今儿倒是稀奇,又养兔子又种花,怎么,您老想在这魔界寸草不生的地方建个御花园?”
轻泠收了扇子,出声道:“找到后怎么处置?搬回来种地里?”
易鹤行想了想,随后开口道:“扔远点。”
轻泠哑然,一时间有些语塞,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搞不懂这魔尊殿下是什么想法了:“……好。”
——
身上传来的痛意让芳晴逐渐苏醒,她只觉自己的大脑天旋地转,像是被圈进海浪中摇来晃去一般,再次睁开眼时,她忽然发现自己回到了最初与小兔仙还未踏入魔界入口时的位置。
“嘶……”
芳晴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一幕幕可怕的回忆闪过脑中,她想起了铺天盖地的血海,想起了挣扎嘶吼的无数妖魔,想起了自己拼尽全力开出的花却被海浪拍碎的场景。
芳晴打了个冷颤,她不敢再往下想。
突然,芳晴像是记起了什么,她连忙看了看四周,却发现自己的身边空无一人,不见了小兔仙的踪影。
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逃出来了?
芳晴脑海中努力回想自己是如何脱险的,可她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也拼凑不出那些记忆。
芳晴微微皱了皱眉,这种感觉实在是很糟糕。
小兔仙孤身一人留在了血海中,虽然内心并不想再次回到那恐怖的地方,但这毕竟是帝君交给自己的任务,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将它顺利完成。
换句话说,小兔仙可以死在任何地方,却独独不能死在自己身边。
可是自己的仙力已经在刚刚的战斗中消耗殆尽,所剩无几。她清楚,就凭现在自己的状态,要想进到里面将小兔仙带出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魔界入口中血海滔天,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再次进入与白白送命无异。
芳晴握了握拳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天界搬救兵,一起将小兔仙救出来。
就算帝君不愿意加派人手,她也要把那个喝得烂醉杀千刀的涟若揪出来收拾这个本该属于她的烂摊子。
这么想着,芳晴咬着牙,她摇晃着起身,可还没等她站稳便又摔倒在了地上。
芳晴忽然感觉自己的头很痛,她心头一颤,眼前恍惚了一瞬,她仿佛又看到了迷雾中的那个八九岁的女孩。
女孩失去眼球的惨白脸庞正呆呆地朝向她,那颗插满了发钗已经凝固干涸的头颅在散发着腐臭的气息,那身被血液浸泡风干的衣裙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皇姐……”
“我好痛啊……”
芳晴瞪大眼睛,她呼吸局促,狼狈地向前爬去。她连忙伸手想要握住那阵迷雾,可还没等她拉住女孩的衣角,那阵迷雾便消散开来,女孩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看见消散在手中的雾,芳晴神色一滞,她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惶恐,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已经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
这个女孩就像一个诅咒般深深烙印在芳晴的大脑中,让她根本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
那是自己的心魔,是自己失去已久的记忆。
胸口传来一阵钝痛,痛苦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芳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她的瞳孔不知何时已经出现血丝,她发丝凌乱,一向美艳高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这种狼狈的神情。
若是真有这样一个女孩正在苦苦地等着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她忘记。
除非……自己是被迫遗忘她的。
芳晴的心底倏地升起一阵寒意,她捂住了自己的大脑,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涌上她的心头。
只有一种可能,自己被篡改了记忆。
芳晴飞升天界已近千年,虽说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但芳晴知道,这期间自己的记忆并不存在缺失的痕迹。
那就是证明,自己记忆是在飞升前便丧失的。
芳晴开始回想起自己刚成仙时,便试图回想起飞升前自己的经历,可是无论自己如何回想,所能想到的都只有自己在人间乐善好事,安稳终老后直接飞升的画面。
如果没听错的话,最开始那个女孩,曾叫过自己皇姐。
可自己若只真是她的皇姐,那自己必定出身不凡。
但自己的记忆中,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富商家的女儿,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一生顺遂,安稳无比。
这记忆太过美好顺遂,美好到有些虚假。
正常人谁的一生会一点挫折都不经受,这么一帆风顺?
芳晴突然想起,自己在很久以前,也曾问过涟若同样的问题。
她问涟若成仙前在人间时是做什么的。
涟若当时也像自己一样,她努力回想了许久,最后说出了她的故事。
涟若说,她生活在一个靠近海边的村庄中。她的父母慈爱,邻里和谐,一家人虽然以打渔为生,但日子过得顺心如意。这样平凡的一生结束后,她便飞升化作了神仙。
芳晴当时听见这些话时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缘由。
她们两个的故事虽看似不同,可本质上,却又惊人的相似。
芳晴曾怀疑过涟若是不是说了谎,但仔细思索一瞬后,芳晴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也正是因为她们两个的故事惊人的相似,所以芳晴知道,涟若并没有说谎。
一定是有人在自己飞升前做了手脚,让自己忘记了一切。
芳晴知道,自己向来不是个蠢人,她一向聪明又自傲,那个女孩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藏了近千年,已经变成了心魔般的存在。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有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着自己来忘掉一切,她也必定不会主动选择忘记她。
芳晴了解自己,若是依照自己的性格,哪怕遇见一种危险到极致的情况下,不得不忘记一些事情,她也必定会留下些什么。
她一定会在给自己留上一些线索,让自己来发现。
若这件事极其重要,那么自己一定会将线索放在明显的地方,最好是每天都会在自己耳边念一遍来提醒自己最好。
这么想着,芳晴的眼睛猛地睁大,一种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
她脑海中浮现起了两个字:
芳晴。
若真是如此,能不断在提醒自己的办法,就只有这两个字。
想到这,芳晴的眼底闪过一抹恐惧,她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不,不是芳晴。
芳晴抬眼,她看向这片浓稠的雾,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抬起手,去触摸眼前的迷雾,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她仿佛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要是能有光照进来就好了,说不定,这座城里的阴霾就能散去了吧?”
芳晴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是芳晴,是放晴。
这么想着,芳晴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琐碎的名字。
像是有人将这个名字撕碎成千万块碎片,芳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名字拼凑起来。
到底是什么名字?
她究竟忘记了什么?
芳晴的神色极度痛苦,豆大的汗珠从她脸上滚落,她觉得自己的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人拿刀剜下了自己的心脏一般,自己的胸口空空荡荡,一阵强烈的空虚感遍布全身,痛苦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芳晴连忙捂住胸口,一时间,她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芳晴的大脑痛的几乎快要炸开,她紧咬着牙,浑身剧烈颤抖,牙齿被她咬的咯咯作响。
芳晴大口地喘着气,痛的几乎快要晕厥。
芳晴已经不再清醒了,她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正是沉浸在一个痛苦的梦中。她摇摇晃晃地蹲下身,伸出染血的手指,在地上刻画着什么,她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意识,只凭本能地,用尽全部力气写下了几个字。
手指流淌的鲜血将大地染红,看起来格外渗人。
心脏疼的抽搐近乎发狂,但胸口处越是疼痛,自己的大脑便越是清晰,甚至这数千年来,芳晴从没有一刻感觉到自己的头脑这么畅通过。
她睁开眼睛,这才看向自己写的字,宛如被电击中了一般浑身颤抖。
地上赫然写着三个血红的大字:云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