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蓬将脉枕与一应笔墨纸砚收拾到自己随身背着的医箱内,朝着轮椅上那位长者微微作揖。
陈萍萍神色恹恹,双眸半眯,下颌冲老仆人的方向轻轻一点。老仆人会意,将木蓬从厅中送出,一直送到外门处。
出了陈园,木蓬方惊觉,自己方才太过紧张,颈后竟已渗出些冷汗。他掏出帕子来,将其胡乱拭去,才背着医箱,缓缓沿了官道往京城方向走。
陈萍萍的名字,对于北齐人来说与噩梦无异。第一次亲自面对这位魔鬼一般的大人物,纵使木蓬心性较常人坚毅,也不由内心微有恐惧。
而令木蓬感到心情复杂的,则是这位院长大人,真的如外界传言那般,身子已如枯木一般,怕是没几年可活了。
这对北齐而言本该是个好消息。可或许是出于医者的天性,木蓬的心里,居然划过一道极淡的悲哀。
且不说初到南庆的木蓬一路回到京都,在客栈内安顿下。单说老仆人送了他离开后,不多时便折返回陈萍萍屋内。见陈萍萍正一手拈起木蓬写的药方子对着光看,便不甚放心地道:“老爷,方才那大夫尚不知底细,不如先让文御医看看这方子……”
陈萍萍将手中薄纸放下,思虑片刻,颔首道:“也好,再让他好好看看,这单子上最底下那避秋丸,究竟是做什么的。”
老仆人拾起药方仔细看了看,蹙眉道:“您别说,还真是从没听过有这么个药,竟需荷蕊、荷叶、荷花入药。”
陈萍萍也微微皱眉,嘲道:“谁给这药起的名字?这般附庸风雅。”
老仆人也笑了:“许是这菡萏,本就随秋而逝吧。秋雨一浇,几天便枯败尽了。”
不过一句无心之语,陈萍萍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词。
秋雨。
无他,实在是因为那日与朱黎在梦中的交谈,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菡萏……
这种亭亭玉立于潋滟清波之中的花,会在春日初绽花苞,再在盛夏时节肆意开放。
而到了初秋,又会随秋雨一同逝去。
李瑶兮仿佛给他写过一张花笺,上头提到过菡萏。
“菡萏红乱,浮萍无依,落雨泠泠相思寄。念瑶期,看韶华易碎花满地,所忆终不移。”
菡萏。
浮萍。
落雨。
陈萍萍单手支额,在心中列出这三个词语。
再结合朱黎给他看过的《庆余年》。
一切,都宛如七巧板一般,在骤然之间合上了尺寸,拼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陈萍萍轻轻够来桌上的茶杯,浅啜一口热茶。茶香氤氲,伴随几丝白雾升腾,令他的面容看起来不是那么真切。
至此,他的使命,已然明了。
老仆人没有耽搁时间,当即找了文御医来。文御医捋着胡子,将药方翻来覆去地看了数次,才慢慢开口道:
“这的确都是对身子有益的药,以补气血为主,兼调理经脉,若是长期吃着,倒兴许有效。只是不知,我大庆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医术奇才?”
陈萍萍本就不想瞒他,这时听他问了,便淡淡笑道:“哪里是我庆人啊……派人查了,苦荷的二弟子。”
饶是文御医老练,此时也不由一惊:“那个叫木蓬的?”
陈萍萍轻敲扶手,轻描淡写:“想来是苦荷那老光头,交待给他的遗言。”
文御医不听则已,一听这话更不放心:“那、那这药……”
他结巴半晌,百思不得其解地继续道:“可这些个药,药性平和,并无不妥啊。”
陈萍萍眉眼低垂地一笑,轻松道:“既无不妥,我先服用着便罢了……若苦荷能想出下毒这般低劣的法子,哪还是苦荷啊。”
文御医一噎,竟无话可答,良久不服气般地找补一句:“这大冬天的,我倒要等着看,他如何寻得菡萏入药!”
陈萍萍被他逗得轻轻微笑,转而淡去笑意,道:“回皇宫去吧,木蓬那边,有院子里的人盯着。”
“是。”
文御医出门后,陈萍萍掩一掩宽松的外袍,面上微带倦色。
老仆人为他将羊毛毯向上拉了拉,忧色微现:“老爷,苦荷这一步棋,我还真有些看不透。”
陈萍萍单手按了按肩膀。
“他安排自己的弟子给我治病,便是想让我活得越久越好,有何看不透的?”
老仆人跟随陈萍萍多年,听闻这话,心中顿时被勾起一件事来,不由微微骇然。
陈萍萍冷笑,眼中寒芒毕现。
“他也算聪明人……叶小姐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老仆人心中暗惊,低下头不敢多言。
陈萍萍收敛心绪,复笑道:“我能多活几年,又不是坏事,这般紧张做什么?”
此言倒是对老仆人有所宽慰。想到老爷一定自会有安排,他心中便轻松不少。
“那件事?”
陈萍萍懒懒靠在轮椅上,问道。
不过短短三个字,老仆人却顿时了然,笑纹漾上眼角,应道:“江南的织匠,已然请进京了。”
闻言,陈萍萍点头,随后只挥手将老仆人屏退了。
……
坐在蓝色工作椅上的白念鸾微瞥不远处与“李瑶兮”谈笑风生的小星,旋即假意专注地看监视器。
她被传送到这个片场已经有几个小时。一睁眼,就看见“李瑶兮”、“其木宗”和一众她前世合作过的演员,等着她下令开拍。
拍的还是她上一世真的拍过的《瑶台之上》。
初来乍到,白念鸾摸不透这游戏的规则,只得先暂且一边应付那些NPC,一边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现在正值午饭时间,演员们拍了一上午的戏,都有些疲惫,所以白念鸾这边根本无人关注。
白念鸾趁着这个机会,从一旁的工作桌上随意拽过来一张草稿纸和一根笔。
她先是在纸上写下了“梦境大逃杀”五个字,又把“梦境”和“逃”三个字下面都点上了一个小黑点。
通关方法,已经暗藏在游戏的名字里了。
梦境大逃杀。
换言之,或许他们正身处某人的梦中。只要逃离这个梦境,就可以通关。
那么,怎么才能从梦里“醒过来”呢?
白念鸾默默思索着,然后在纸上写下序号1。
手腕随着笔尖划过纸面而微动。片刻后,那个序号后面就多出“找出不合理”几个字。
白念鸾偏着头,静静盯着这句话看了一会,然后把刚才写的内容划掉了。
因为这里,本身已经存在太多太多不合理了。
违和的建筑、无处不在的粤语招牌和说着地道普通话的人、不符合年代的新潮物品和流行语……
在具有这么多漏洞的情况下,梦境依然能完好地维持着,说明这个梦非常强大和稳固,已然拥有了“容错”的能力。
白念鸾微微点头,在序号1之后重新写下:
“找出梦境的缔造者”。
随后她又在下面写下序号2,后面还跟了一句:“探寻缔造者创造梦境的原因”。
白念鸾四下环顾。
这个内景影棚,还是挺大的。
按照一般套路,肯定多多少少有一些等着玩家自行发现的线索。
白念鸾决定先从面前的工作桌上找起。她拿起手边《瑶台之上》的剧本,快速翻看。
她的记忆力奇佳,即使上一次看这个剧本还是在上一世,她却还基本能回忆起大部分台词。
她翻到其中一页,长眉微微一挑,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住。
因为剧本里,平白无故地多出了一段,她根本没有丝毫印象的台词。
白念鸾的手指缓缓沿着那段台词,一行一行地划过,将台词轻微地读出声音: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豌豆花、蝴蝶兰,和轰然而起的掌声。
拜托了,拜托,别让我醒来。让我沉溺,让我坠落,让我于镜中永生。
我看到你了。你就在那儿,你回来了。
我终于可以与你再次相拥。
我闻到你了。你走近我,发间柠檬味沐浴露的香气,勾起我对往事丝丝缕缕的记忆。
我听到你了。你俯下身,像恋人般对我低语。
'忘了我吧,醒来吧,我已化作执念,成为老胶片上的幻影。'
拜托了,拜托,别让我醒来。让我沉溺,让我坠落,让我于镜中永生。
让我抱着你。
在掌声中,随梦境的潮水,窒息。”
看着这浪漫而富有悲剧色彩的一段文字,白念鸾不由抿唇。
真是玄之又玄的台词。
她只得尽量尝试,用这段话中的“我”的视角,去分析、提炼信息。
首先开篇第一句,就点出下面的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
而这个“我”,十有八九就是她想寻找的“梦境缔造者”,或者说“梦境之主”。
而从下文看,“我”并不愿苏醒,而是想为了“你”而永远沉睡在梦中。
为什么呢?
白念鸾推测,“你”应该已经死亡了。“我”在现实中再也找不到也见不到“你”,只能奢求在梦中,与“你”短暂重逢。
“你”在梦中所说的“忘了我吧”,也恰好印证了这件事。
可是……为什么要写“于镜中永生”?
而不是“于梦中永生”?
难道“镜”是“梦”的另一种说法?
这个梦是平行世界,所以像在照镜子一样?
豌豆花和蝴蝶兰这两种花,又暗示着什么呢?
白念鸾心中涌起无数推测。
她可以初步认定,“于镜中永生”,是解谜的大关键。
白念鸾环顾片场。
剧组拍戏的间隙,经常会出现演员需要补妆的情况,所以一般剧组里,都不会没有镜子。
再不济,化妆师们也是会随身带着小手镜的。
片场一角恰恰是化妆组放东西的地方。白念鸾快步过去,将每个化妆箱都细细翻了一遍。
化妆箱里东西多得很。粉底、眉笔、眼影盘、睫毛膏……口红从大红到粉红足足分了差不多十种颜色,化妆刷更是从最大号的散粉刷到细如毛笔尖的唇刷排了整整齐齐的一排。
只是,她一个一个箱子看过去,却始终,一面镜子都见不到。
它仿佛被所有人刻意地遗忘了。
为什么这个梦中,不能出现镜子呢?
它可以包容一切不合理之处并将它们淡化,却偏偏容不下哪怕一面镜子。
由此不难推断出,“镜子”也许正代表着深深镌刻在“我”的内心,令“我”最不愿触碰的残酷现实。
“我”想留在梦里,而镜子的出现会强制打破梦境。
所以镜子在这里不允许存在。
白念鸾的目光落在桌面上一个小巧的口红收纳盒上。
收纳盒是玻璃质感的,上面被人贴上了可爱的软萌兔贴纸,少女感满满。
想到李瑶兮看到这么个收纳盒后一定会喜欢得舍不得走,白念鸾不禁扬起唇,无声一笑。
自从进入游戏后一直紧绷的心,此时微微放松,多了一丝温柔。
本着随便看看的心态,她单手打开收纳盒。
收纳盒里的空间被塑料隔板分成三排,每排又隔成五个小格子。
除了中间一格外,其余的格子里都插着一支口红。
所以更显得中间空出来的那一格,格外扎眼,格外突兀。
让身为重度强迫症患者白念鸾,顿时一阵生理不适。
她循着前世记忆,找来化妆组的组长,问道:“这口红怎么少一支?是拿去用了还没放回来么?”
白念鸾的严苛,在业内是出了名的。化妆组组长闻言忙把头低下去几分,解释道:“白导,这个化妆箱是组里米朵管的。我听她提过一嘴,说口红是被李瑶兮老师借走了。”
虽然在娱乐圈里,称呼演员为“老师”是常态,可白念鸾一想到李瑶兮竟然会被这么叫,心里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她尽量和善地笑了笑:“没事,你们要是私下说好了,就都按你们商量的来。”
组长如释重负地轻呼一口气,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