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茵坦然说：“是啊。”一点没有在死对头面前遮掩的意思。

她知道耶瑟其实很欣赏君主的。

贝菲高举酒杯，口齿含糊不清：“君主万岁！”

精灵王猝然被恶魔的君主论教育，神明还没有要纠正的意思，郁闷地灌了一大口酒。

侍者们端上了烤好的野味。生肉直接烧烤是精灵的拿手绝活，他们在篝火旁忙碌，不断切下烤熟的肉块，装进盘中，传递给周围的守卫。

主篝火虽然巨大无匹，终归无法围坐下领地所有人，守卫优先；旁边还有一些小篝火，足够让领地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尝到烤野味。

鸵鸟肉自然是分给最尊贵的四人。一整块肉放在托盘中，用餐者用刀切下要食用的量，再端走。

切开焦脆的外皮，里面是鲜嫩多汁的红肉，汁水流下来，再盘中聚集成一小洼。入口肉质滑嫩，一点不柴，没有牛羊的腥膻味，十分具有弹性。

耶瑟和精灵王都只切了一小块，这两个男的一个比一个端着，路茵一边嫌一边乐得和贝菲吃了个欢。

宴会通宵达旦，篝火直到黎明才熄灭。醉酒的人们在广场上躺得横七竖八，一队长长的车队清晨入城，越过他们，向领主宅邸驶去。

路茵身为暴食，自然不可能喝醉，今天一大早尼迪就来求见。

说是远东商队购买的货物到了。

路茵仪容都来不及打理，急忙冲到庭院中，被阳光照耀的闪闪发亮的树苗震惊到满眼放光。

连她都只在书上见过这些作物的植株，而没有见过实物。

黑胡椒、香蕉、芒果、椰子……小树苗种在巨大的花盆中，连同故乡的泥土一起带回来的。用布牢牢包裹保温。

即使如此，果树的生命力依然不断颠簸流失，叶子全部耷拉了下来，不太好看。

路茵却觉得比任何事物都可爱。

尼迪挠了挠头，有些犯愁：“阁下，按照您的吩咐，我花重金委托那些商队买回了这些，可是如您所见，要在这里种植是很困难的……”

领地刚举办完秋收节，眼看就要入冬了，连本地果树都不在这时候栽种，别说远东的了。

尼迪也没想到热带果树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这事还是当初路茵初次贩卖雾绒花给他时拜托他的。商队行踪不定，他也不知道何时走到哪里。没想到竟然挑这个时候。

“没关系，我早就想好要在哪里种了。”路茵喜不自胜地说。

那就是——

“地、地狱？？？”

贝菲宿醉醒来，听见路茵的伟大计划，瞌睡和醉意都飞了。

“对，那里遍布岩浆，气温很高，和热带几乎没有区别。虽然土壤有点贫瘠，不过我们可以从这边带土过去。地点我都想好了，就种在贝纳尔火山湖边，这样灌溉的问题也不用担心了。”

“贝纳尔火山湖……哦，是你的领土里的那个湖。”贝菲呆了片刻，又说：“种地的问题我不太懂，不过火山湖的水真的适合灌溉作物吗？那里面会不会有硫磺之类的？”

“硫磺？有啊。”路茵狠狠拍了一下书房中另一个人的肩膀，“所以我们伟大的农业官，银霜大人一定可以把水中的硫磺和其他杂质分离出来，让湖水变得适合灌溉的！”

银霜的身躯被拍得一抖：……

当初艾凡好几天才清干净的湖水，换做银霜不过是一抬手的事情。

银霜揉了揉额头，“分离硫磺的魔法我倒是不在话下。在源头设魔法阵，再持续供给魔力，就可以持续不断地把活水中的硫磺分离出来，甚至还能产生一点硫磺作为副产物。不过地狱那么混乱，真的能让你安心种果树吗？”

路茵阴恻恻地说：“谁敢来找我的麻烦，我会让他知道什么下场比下地狱更恐怖。”

银霜：噢，这位是恶魔领主来着。

热带果树们已经命不久矣，移栽刻不容缓。路茵即刻开启地狱之门，前往地狱。

同行的是银霜、贝菲和耶瑟。一个负责种树，一个回老家玩，最后一个是例行监视。

银霜是第一次来到地狱，尽管他已经十分强大，依旧不敢在这个地方掉以轻心。

刚从地狱之门落到实地，一股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几乎将他金色的发丝燎燃，身上立刻挤出了一层汗。

入目的是红色的天空，没有太阳，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光线将天空照亮。不知名的残骸和尘埃在空中飞舞，远处时而还能看到金黄色的岩浆从高耸的石块中喷出，从脚下的土地裂缝中流过，蜿蜒出蛇的形状。

贝菲欢快的衣角从眼前掠过，在灼热的空气中转了几个圈，“哈哈哈，回家了！”

路茵和贝菲深吸了一口无灼热的空气，享受般地长叹一声：“啊——好怀念啊！”

这灼热的空气，这温暖的感觉！

路茵记不清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月。起初，她并不十分喜欢这个地方，但住得久了就有了感情，是以说到种植热带作物，第一个就想起了这里。

一行人飞到火山湖边，因为有水，这里的植物要略微顽强一些，树干长得嶙峋可怖，像是被烧过的木炭，树叶只有两三片，发红发枯。

湖边倒是顽强长着一种红色曼陀罗，路茵叮嘱银霜：“不要碰那个花哦，有剧毒，你可能免疫不了。”

银霜认得这种地狱之花。

普通曼陀罗已经是毒花了，血红曼陀罗更是毒中之毒，摄入一点必死无疑。

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寻了合适的地方，将热带果树连带着肥沃的土壤一起挖坑移栽，然后用魔法浇水，添加养分，巩固根系恢复活力……

路茵帮了一会忙，热带果树不多，活儿一会儿就干完了。银霜还要研究一下附近的土质水质，贝菲则铲掉一片红色曼陀罗，清出地方睡起了午觉。

路茵站在一块大石头面前，血红色的曼陀罗和她红色的衣裙融为一体，红色的花朵像大钟一样低着头，仿佛在为谁吊唁。

耶瑟走过去，感觉到她面前的大石头底下有一个灵魂，或者说，曾经有。

“这是谁的墓吗？”

路茵点点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下地狱的时间差不多，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伴。”

“刚下地狱的人没有力量，我们是原住民的玩物、食物、奴隶，会被殴打、虐待，做恶魔的仆人，或者是被吃掉。”

耶瑟的眼神微动，看向路茵。

路茵恍若未觉，“我们都依附于恶魔贵族，承受贵族的虐待换取食物，这个人偶尔会保护我。在皮肤几乎全部溃烂、头发都被扯光了之后，贵族终于大发慈悲，扔给我一副残躯让我吃。”

“那是他的尸骨。”

地狱的热风吹过，血红色的曼陀罗在坟墓前轻轻摇曳。

“生在地狱本就已经死了，我不知道在地狱又死了的话，灵魂会去往何处……总之，他就此长眠。”

“你吃了他吗？”耶瑟问。

路茵苦笑了一下：“他的外表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我下不去口……就把他埋在了这里。”

接着又说：“但是我刚离开不久，就有小鬼把他从这里挖了出来，当着我的面吃掉了他，只留下一副骨头。”

耶瑟：“……”

耶瑟回顾了一下往昔此处的几个画面，远没有路茵描述的这么平淡，激烈震撼的嘶喊仿佛要划破天空，有什么觉悟，在那一刻诞生。

于血色花海中站起来的，托着朋友的尸骨的恶魔。

以及横七竖八倒在花海中的小鬼。

路茵拨了拨头发，释然地说：“不过也有好处。那件事让我下定决心，不再对恶魔摇尾乞怜。我就住在这里吃这些花，也活下来了。”

耶瑟微微诧异：“血红曼陀罗有剧毒，你那时还不是暴食……”

“是啊，不过我天生有吃东西的天分，这些曼陀罗没有毒死我，反而对我的影响越来越弱，最后……”

百毒不侵的暴食诞生了。

路茵看着巨石底，眼神有些缅怀：“他是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如果我父亲也是这样的话，该有多好。”

耶瑟则凝视着巨石，久久不语。

既然这人是一个会保护弱者的灵魂，又为什么会下地狱呢？

他追溯了这个灵魂的一生。

埋在这里的中年男子生前是一个酒鬼，有一个妻子和女儿。他游手好闲，殴打妻女，最后在一次酗酒过后将两人双双打死。

他不敢让别人发现，就将两人拖到山上，掩埋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埋土的时候，他似乎看到女儿的手指动了一下。他紧盯了许久，也没看到手指再动，刚才那一下仿佛他的错觉。

最终，他咬了咬牙，还是盖上了土。

没想到这件事折磨了他一生。

他的女儿，那时候是否还活着呢？是不是还有救？如果那时他把女儿挖出来，是不是能减轻一点心中的罪恶感？

他死后，因为杀人，理所当然地下了地狱。

而路茵，和他的女儿一样大。

耶瑟得知了真相，睫毛轻轻一颤，终归没有告诉路茵。

这或许是路茵在地狱这种残酷的地方遇到的唯一的温暖，也是她变强的契机。

他不想毁掉这些。

这时，有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沿着血色曼陀罗而来，冒出一个小脑袋，拦住了路茵的去路。

是地狱的小鬼，由地上人们心中的恶念所化的小恶魔，个头只有人的小腿高，长得尖嘴猴腮，满口獠牙。

“什么事？”对这种又恶又低智的肮脏生物，路茵没什么好气。

小鬼见到路茵，倒抽一口气，战战兢兢地跪下，用沙哑简陋的声音说：“这位尊贵的大人，小的没见过您，但是，还请您小心……这里现在是墨迪涅大人的地盘，你们在这里折腾，会引来她的怒火的！”

他本来是来探查谁敢在这里造次的，没想到见到了几位非常恐怖的存在，这些人吹口气都能把他吹没了。

路茵不可思议道：“哈？什么墨迪涅，这里不是我的领土吗？”

难道君主竟然把她的土地分封给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