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幕消失的第二日,俏如来来到琉璃树下,将父亲嘱咐转交的信件递交给师尊。
默苍离垂眸看着信件良久,方才面无表情地将信纸折叠收好,开口问道:“史艳文前往魔世,必不能让苗疆知晓,否则你在接下来的中苗之争中将会处于劣势,可有想好应策?”
“回师尊,徒儿已与叔父商量好,由他继续伪装成父亲,在双方对峙的时候露面,以此不令苗疆产生怀疑。”俏如来回答道。
“藏镜人固然可以作为一大助力,但别忘了,忆无心还在女暴君的手里,还珠楼也处在苗疆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些你可曾考虑?”默苍离冷声问道。
“这!”俏如来被问得头皮一紧,想到如果苗王以堂妹来牵制叔父,届时父亲又不在,百武会群侠面对苗疆大军实力本就悬殊,还有不知目的的神蛊温皇前来插一脚……越想心里越灰暗,额头也渗出了几滴冷汗,满脸羞愧地回答道,“徒儿思虑不周,多谢师尊提点。”
默苍离拿着镜子侧过身,“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如何做,怎么安排,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回去吧。”
“是,徒儿告退。”
几日后,梅香坞外俏如来与苗王子苍越孤鸣对峙良久,苗王突然现身,正打算一鼓作气消灭百武会的时候,史艳文念着诗号强势出场,威慑苗王一行人!
又有神蛊温皇奉王命前来助威,俏如来三言两语挑起苗王对神蛊温皇的猜忌,最后,以中原、苗疆各抢得半部九龙天书作为结束。
史艳文不知道胞弟又套上了自己的马甲,此时正背着小空沿魔世山脉小心探索着。
山脉中奇形怪状的魔兽众多,长得与人界动物大有不同,史艳文不敢轻易尝试,只每日取些山中鸟兽咬过的野果子食用。
咬了口手中酱紫色的野果,史艳文等了一小会,感觉没什么异常,便将果子揉成果泥小心地喂给小空,虽然大致可以确定这种果子没毒,但魔世水土毕竟与人界不同,也许魔兽们吃来无事,人族吃了却有问题呢?为了以防万一,每次入口之前史艳文总要先自己尝一尝,才喂给小空吃。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史艳文轻轻地给儿子擦了擦嘴角,心中思讨着,已经连续好些日给仗义吃野果了,总茹素对孩子的身体不好,可那些动物一个个面貌狰狞,连血液都是奇怪的蓝绿色,实在是不敢打来给仗义熬汤喝。
也许他该找个魔族聚集地悄悄地潜入观察一番?
看看他们的饮食习惯?
魔族肯定是会吃肉的,就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挑选与处理的……
下定决心,史艳文将小空重新背到背上,掩好斗篷挡住风,便开始寻路往山下走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暗了,史艳文寻了个背风处,将篝火升起,再次抱着小空,静静地等待黑夜过去。
这一夜,水幕又再次出现了——
史艳文醒来,撑起手臂,定睛看着素还真,“你确定我是在北域中的招?”
素还真很安静,眉头皱得死紧,却是睡着了。
“这么快就睡着了。”史艳文微微失神,伸手轻抚他的额心,额发挡住了他的目光。半晌,他才喟然长叹,手指拂过素还真紧闭的唇,“这么多年了。”
须臾,史艳文抓过外衣,回头看一眼床上的素还真,眼里飞速划过了什么,大步离开。
房中纷乱的珠帘在开门时有了瞬间躁动,在月色下晃出冰凌般的碎光,清凉入骨。
素还真静静睁开双眼,锦被掀开,行至窗前。
史艳文走进亭中,他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习惯性地神情放空,不自觉地静坐,什么也不想。
就像一尊漂亮的人偶。
精致,却空泛乏味。
一点儿也不像九界的史君子了。
藏镜人与俏如来一同回到正气山庄,看到史艳文这副没有活气的样子,心里顿时就暴躁起来。
“这什么鬼样子!素还真把他养傻了?!”
俏如来也皱眉看着水幕,父亲这模样实在是不对劲,好像没了灵魂只剩下个空壳子。
真在北域中招了?
可上次的水幕内容明明没有看出问题啊。
俏如来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担忧地继续看着水幕——
素还真关上窗户,隔着窗纱看外面的史艳文。
半响,闭上眼,惨然苦笑。
“‘痛苦万分,生不如死’……自作自受……”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推松岩内,屈世途一脸不解地问向旁边人。
天踦爵敛眸听着这句曾经的誓言,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几天过去,秦假仙早就离开了,他调整好情绪后便也回来。
有那聪明扭曲又爱往阴暗处想得多的人,比如九界的神蛊温皇,结合前面史艳文的提问与素还真的装睡,立刻好一顿脑补,不会史艳文的这个虚弱症其实是素还真搞的鬼吧?
那可有好戏看了!
“凤蝶,上茶!”
神蛊温皇摇着蓝羽扇,兴味十足地往软塌上一躺,连原本打算好的去见俏如来背后神秘指点人的计划也暂时搁置到一边,决定看完水幕再去。
水幕画面转换,时间过了几个月,谈无欲又来了。这次,他是来谈合作的。可惜素还真出门了。
“我知道,”谈无欲双目放空,茶水的白烟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慵懒,“来此路上,谈无欲已见过他。”
史艳文便问:“他去做什么了?”
谈无欲挑眉,“你不知道?”
史艳文道:“我没问。”
“为何不问?”
“为何要问?”
“你想明白一个问题,”谈无欲意有所指,“就要开口去问,憋在口中,是没有人会主动替你解答的。”
史艳文便笑,“艳文方才不就是在问你?好友,我们也算是多年深交了吧。”
谈无欲抬眼看他,仍是兴致缺缺的模样,“无名,如果有问题想问素还真,就直接开口,不要麻烦别人。”
他的口气颇有些严厉,但史艳文并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他只是没想通,一个问题是如何被“问问题”这个问题给缠上的。
想到这里,史艳文忽然不假思索道:“‘劣者去去就回,你等着我便是’。”
“嗯?”谈无欲疑惑了一下,又马上想明白了,“这是素还真走时给你下的指令?”
史艳文失笑,谈无欲的用词倒是别出心裁。
谈无欲也笑了笑,意味不明,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茶水陷入了沉思。
“……指令?”
还珠楼内,神蛊温皇细嚼慢咽着这个词,狭长的细目中闪过一道精光。
谈无欲的这个用词真是有趣啊。
史艳文是没听懂,还是……不愿多想……?
画面上,史艳文跟着沉思了一会儿,又很快变得轻松。
“茶凉了,”史艳文又挑起话题,“光喝茶无味,昨日素还真做出来了些像样的糕点,我端给你看看。”
谈无欲不置可否,史艳文便当他是应了,狡黠地笑了笑,走之前忽道:“只是卖相不怎么好看,你且别告诉他是我告诉你的,昨日他可是为此静坐了半个时辰,而后问我,‘咳,艳文啊,三十年风云尘土尽过,素还真还是拿厨房没办法,是不是很奇怪’,哈哈。”
谈无欲嗯了一声,待人走了,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手上的茶杯险些被他捏碎。
他怔住许久,愕然抬头。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史艳文取了糕点回来,谈无欲且若无其事地打量着他,他开膝靠坐,理所应当占据了正堂高位,好像他才是琉璃仙境的主人,而史艳文是他请来的管家。
史艳文同他对视一眼,谈无欲漫不经心地一挑眉,史艳文心领神会,“我需要出去吗?”
谈无欲反问:“你出去干什么?”
“重新进来一遍。”
“嗯?为何?”
“进来的方式不太对。”
“哪里不对?”
“我应该跪着进来,而不是走进来。这小老百姓拜见青天大老爷,可不就是这样的吗?”史艳文倒好了茶,遂又退后两步,恭恭敬敬一颔首,诙谐打趣他,“草民见过大老爷,问大老爷安?”
谈无欲忍俊不禁,支颐浅笑,怡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打量他,“大老爷没有工钱给你发,平身吧。”
“你可会化体之术?”谈无欲问。
史艳文正略弯腰放东西,手上还拿着滚烫的茶壶,猝不及防间这句问语闯进耳朵。他面露惊讶,仿佛平静的心也都活络起来,“你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
无欲天内,玄衣道长扶额长叹,感受着那个自己的瞬间通体冰凉——
这件事若传出去,素还真几乎立即就会被武林除名,“败类”的标签即便挫骨扬灰都撕不下来!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水幕中,谈无欲笑容微冷,猛地站起来,“你是史艳文。”
史艳文心下震动,滚烫的茶壶在手上走了一圈,顿时被拉开了注意力。
谈无欲哪里顾得上这些,一伸手将他拽住,神情冷酷,“你是史艳文,是不是?”
史艳文定定看他片刻,清明的目光却忽然有些茫然,“难道素还真没有告诉过你吗?”
谈无欲急乱的怒气就像破了口的葫芦,顿时散了,竟有些悲悯起史艳文来,“糊涂!”
史艳文不言不语,透亮的蓝眸像覆盖了一层迷蒙的纱,蒙昧了思绪与过往,可嘴角却缓缓勾了起来,好似汇聚了万种狡黠。
“你说我吗?”
谈无欲皱起眉头打量他。
史艳文不着痕迹地撇开他的手,“谈无欲,其实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谈无欲冷笑,“你现在能明白什么?”
看到这里,俏如来面色一白,他从谈无欲的异常中猛然醒悟到什么,“素还真……对爹亲做了什么……?”
旁边的藏镜人脸色铁青,捏紧了拳头狠狠道:“他定是对史艳文的身体动了手脚!我说呢,只是功体尽失,怎么就动不动地虚弱晕倒,史狗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娇弱了,或许是下药,或许是那个纹身,也或许……”想到某个喜欢玩虫子的眯眯眼,“……是下蛊。”
俏如来听着叔父的猜测,面色渐渐变得凝重,“看这位谈道长的意思,只怕除了身体连神志也受到了影响,素贤人……呵!”俏如来冷笑着磨了磨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画面上,史艳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倏地对谈无欲身后道:“你回来了,素还真。”
谈无欲蓦然回头,素还真就在门口。
他的身旁还站了名断手的女子,身上带着血,背后两个娃。素还真的身后还背着某个当今武林最让人烦恼的年轻人——叶小钗那叛逆跋扈的儿子金少爷。
“回来得真是时候!”
无欲天内,谈无欲冷笑着撇了撇嘴,凭着多年同修所成的默契,他敢肯定,在史艳文表现得像如获大赦般叫出“素还真”三个字时,素还真一定晦暗莫测地看了他许久!
感受着心里传来的兴奋喜悦,谈无欲知道,这个自己要搞事情了!
难得抓到素还真的软肋,对方要留人,他便放人,且看谁能赢!
“哈!”
谈无欲兴味十足地笑了声,他也挺期待这个素还真要如何应对呢。
水幕上,谈无欲打定主意,饶有兴趣地用眼神扫视两人,“你回来得挺早,真是出人意料。”
素还真看看史艳文,声音一柔,“无名,先帮我带他们入内安置,劣者与谈无欲有些急事要谈。”
史艳文自然听他的。
史艳文和那几人一走,素还真便换了语气,“师弟,你不能动他。”
“因为他是史艳文?”谈无欲成竹在胸。
素还真瞳孔里云雾诡谲,少顷方道:“他不是那个史艳文。”
“是吗?”谈无欲当然不信,都是史艳文,都是圣人,两者都是万里挑一的巧合,哪有这么多巧合?他盯着素还真,笑得有些阴险,“他‘认为’你已经告诉了我,所以并不避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谈无欲好整以暇,振振有词。
“是药三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