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你看!”
粉雕玉琢的娃娃开心地提着白绫,一圈圈地将自己缠成了一个苦恼的大白馒头。她被绊倒在自己的霞色裙边上,随后便被一双柔软的手抱了起来。
女人笑眯眯地夸赞着她:“嘉和乖,嘉和跳得真棒。”
“嘉和最喜欢母后了,母后也喜欢嘉和吗?”
凌阳抱着怀中的粉团子,亲了亲她的鼻子,说:“母后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母后也最喜欢嘉和了。”
可是那小小的眼睛鼻子却皱成一团,疑惑道:“母后,您是不是不喜欢延光?您都不跟他说话。”
“要叫皇兄,延光是嘉和的哥哥哦。”凌阳捏了捏嘉和鼓起的脸蛋,叹气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母后怎么会不喜欢你们。”
她一见到延光,就会想起和曲镇的交易。既然最终的结局是别离,多一分感情,对两个人来说就多一分折磨。延光由宫人带大,他或许根本不知道有自己这个不称职的母后。但是她如何忍得住自己的情感?数不清多少次,她隔着轻罗幔帐,只远远地看一眼自己孩子熟睡的脸庞。
或许是出于某种补偿心理,她加倍地对嘉和好,似乎要将失去的那一部分全部寄托在她身上。
“母后,上次来宫里跳舞的姐姐们,她们可真漂亮,嘉和也想像她们一样跳好看的舞蹈。”
凌阳温柔道:“好,母后就让乐府最好的乐伎来教你。”
“嘉和有一次看见父皇跟她们说话,然后她们就哭了。母后,刖刑是什么意思呀?”
凌阳心中一紧,笑道:“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你现在累了,跟母后一块用些点心,有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不要!每天都是桂花糕,嘉和都吃腻了!”
凌阳安抚着突然哭闹的女儿,手忙脚乱地扶着她,怕她摔了,示意宫人撤下碗筷。
“嘉和不哭,母后给你讲故事,好不好?说上次没说完的故事,嘉和不是一直很想听吗?”
嘉和哭得一噎一噎的,偷偷地捂着眼睛,看着妇人脸上的无奈。她开始讲述后,嘉和才肯将手乖乖地搭在腿上,靠着被子专注地听着。
“上次说到,和尚们砌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宝塔,将白蛇关押到塔中。”
“很高很高?那到底是多高呢?”
“母后也不知道,可能跟夜晚的星星一样高。”
“可是这样的话,白蛇要怎么逃出来呢?”
“白蛇很聪明,她有一根白绫法宝,就跟嘉和手上的一样,但是她的白绫很长很长,比通天塔还要长。在一个晚上,她将白绫垂到塔底,然后便从塔上一跃而下。”
嘉和抢着说道:“我知道了!白蛇一定去找许仙了对不对?他们又一起开药房,治病救人。”
凌阳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的。逃出去以后,她不见了。后来,也许会有人在某一处山涧中,看见一条浑身雪白的蛇,在自由自在地游动。嘉和觉得这个结局怎么样?”
嘉和苦恼地转动着自己的脑筋,凌阳垂着头,慢慢道:
“如果白蛇没有爱上许仙,就不会发生水漫金山的惨剧了。她和她的孩子也不会分离。”
当时高容只是隐隐察觉到这个故事与她以往所听到的有些不同,她并不明白,只是一遍遍地将凌阳眼底的不甘刻在心中。
“父皇!我不理解您与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做。”
高容其实一直都有些怕他,即便他理应是自己最亲近的家人。高炎脸上的纹路让她不禁后退几步。
高炎没说什么,只是掩上了门。
“你母后病了,别吵到她休息,有话出来说。”
高容提着鹅黄的襦裙,抿唇走在他身后,直到走到能说话的地方。
“为什么要把东西种在理玉身上?明明我也可以——”
高炎不紧不慢坐下,他的声音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没有为什么,这就是朕与你母后的决定。”
“凭什么?”高容呼吸一窒,追问道,“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孩子?难道我不是有手有脚,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何不同?我是大齐的公主,我也可以承担责任。”
“因为朕觉得你不适合。”高炎本想发怒,但是看着她身上鹅黄的衣衫和相似的眉眼,语气就柔和下来了,“你的母亲,她不想让你受苦。”
这时,黑衣的道人也连忙上前道:“公主殿下,更生主会使人惊悸多魇,神思不宁,形同虚幻。宿主需要极强的气运,非帝王之气者不可承担啊。”
“凌阳跟朕说过,只希望你平安顺遂,一生无忧。你就好好地当你的长乐公主。其他事情,也不是你该管的。”
高炎看见她胳膊上挽着袖箭套,眉毛一皱,斥道:“不伦不类的,哪像个公主的样子,下去换掉!”
当天晚上,她宫里那些轻便的劲装就被宫人全部销毁,换成了更符合公主气质的华丽裙装。
母后的病一直没有好。她见到母后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有时候去凤仪宫,一看见高炎,她就扭头折返了。
高宣一天天长大,已经够到她腰部了。比起父母,他似乎跟自己还更亲近些。
“姐姐。”小高宣穿着丹珠的太子鸾袍乐呵呵地朝她跑过来,他跑得快极了,几乎要摔倒。
高容看着跟在他身后一大群惊慌失措的宫人,心头忽然掠过一层不可言说的暗影。
有一天,她瞒过所有人,在紫陈山中策马奔腾,就连方峤也追不上她。
她跑了很久很久,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看着被泥水污浊的裙摆,她更是肆意地大笑大叫,痛快极了。
眼前的天空蓝极了,开阔极了。她忽然看到一条白蛇从眼前游过,她感受到自己再也不是什么公主,不是谁的女儿或长姐,也不是高容。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是她自己。
青碧的苍穹染上一抹晚霞的紫,慢慢地变成一片沉静的黑。从那个晚上开始,她心中就一直盘桓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要是能一直看着这片天空就好了,一直一直地看着,她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宫门被攻破的那一日,她在长乐宫中等来了一队银甲。
“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殁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扑进方峤怀里,哭得悲痛万分。不会有人忘记她椎心泣血的模样。只是那时候她好像忽然分出了另一个自己,飘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这一切。
是的,他们都死了。
麟元殿前三道冲天的火柱,代替她回答了自己。
是的,他们都死了。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任何牵绊了。
不。
手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高容回头,看见了大燕新帝的侧脸。
什么时候,她又变成了谁的妻子。
她醒了,在长乐宫永远不变的摆设里,案上还放着她爱吃的桂花糕。小桃穿着新做的雪袄转进来问道:“娘娘,陛下送来的秋梅已经败了,要换下来吗?”
“去把药熬了。”
小桃应了一声,出去看门外渐响的步辇声,回来的时候,手中端着高容吩咐她去熬的汤药。
她将那个小巧细致的玉碗放在桌上,双手交握着,站在高容身侧,跟她说起刚才的见闻。
“陛下似乎将那位移到附近的兴乐宫了。”
一声轻响之后,小桃看见高容倒在地上,像失了魂魄。她手上打着颤,抱紧了高容,哭喊道:“娘娘,您怎么了?”
她的汗水顺着脸颊流淌,与泪水交织在一起。高容的嘴唇微微战栗,小桃凑近了,听见高容呜咽道:“为什么,为什么......还活着。”
小桃伤心又害怕,眼泪滚下来,颤抖道:“娘娘,您在说谁?您等着,奴婢去叫陛下来!”
高容眼前划过的是高炎的脸,她将小桃扑倒在地,瞳孔剧烈地颤抖着。
“不,不,不要去找他。母后,我要见母后!”她倒在地上呜呜地哭,她的头,她的手和她的脊背,缩成一只可怜的木偶。
可是小桃去哪里给她找崩逝的先皇后。
“去复仇吧,大齐的公主。”
叫做天元的道人将一张药方交到她手中,他的声音动听极了,带着一种蛊惑的魔力。
“这是什么药?”
“先皇后出自监天司,她服食过一种特殊的药物。服药之人可以加速更生主在宿主体内的生长,如同药中的君臣佐使。”
“药一共有五剂,先皇后只服下三剂。因此她不知道,当五剂药全部服完后,不仅她的病痛会消失,她还会拥有新的力量。”
高容喉咙一紧:“力量?什么力量?”
天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答道:“实现愿望的力量。”
他说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高容心中,她的心跳前所未有的狂热起来。
天元的话还在继续:“您怎么想呢?对于这个地方,是爱,还是恨不得要毁灭它?当然,无论公主殿下您是什么想法,贫道只是将选择权交到了您的手上。要不要用,全在于您自己。监天司不会干涉您的选择。”
凌阳的面容在她眼前闪过。她似乎从没跟自己提起过嫁入皇宫之前的生活。她在自己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大齐的皇后,以及慈爱的母亲。
高容忍不住问道:“监天司,那是个什么地方?”
白色的道袍随风而动,白衣的道人立在五月芳菲中,却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微笑着抬起头,露出俊秀沉静的面容。
“很冷,很安静,什么都没有。每多待一日,便觉得自己离发疯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