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以来,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便是皇帝重病,而第二件则是蜀地叛乱。
吕纪元正为了第一件事着急,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官署,尹弘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吕纪元见到他便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尹弘,你说要组建内阁,你是什么意思!趁陛下身体抱恙,你便要行这等欺君罔上之事!”
见当朝的两个权力最大的官员动了火,其他人等纷纷退避,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尹弘的眼睛已经好了,眼下他由一群翰林学士簇拥着,将手中的奏报放在案上,说道:“本相正是奉了陛下的命令。如今情况紧急,政务不可无人处理。于是本相便奏请陛下,由本相与几位翰林学士共同组阁,所有政事一律由内阁参决,替陛下起草政令。”
吕纪元拍案道:“本相才是大燕的丞相!你凭什么绕开本相?难道这也是陛下应允的?”
“是啊。”尹弘冷冷地看着发怒的吕纪元道,“因为本相觉得你会政见不合妨碍本相,影响办事效率。所以还是请吕相先回家休养一段时日,待陛下病愈,再让陛下决定。”
“荒谬!”吕纪元怒不可遏地看着眼前这一群人,空落落的官署俨然已经成了尹弘的一言堂。
他不相信皇帝会做出这等决定,眼下当务之急是先面见陛下,所以他不再纠缠,马上就离开了。
一个翰林学士指着刚才尹弘放下的那份奏报,表情严肃。
“大人,如今彭泉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叛乱,更有前齐大将方岳助阵。蜀地离京城甚远,即便用信鸽也还有三日的延误。战事瞬息万变,还是尽快调兵平叛才是。”
“启禀大人,下官已经派人查看过,方府已经人去楼空。此次叛乱有十万人规模,彭泉已经沦陷,叛军正向周边的几个郡蔓延。但是地方驻军兵力不多,怕难以与之抗衡。”
尹弘深深地皱眉道:“十万人?中央兵力也不过四十万。十万人不少了,方岳哪里弄来的人!”
翰林学士道:“奏报说大部分是从前的赤霄军。赤霄改编入营后,很大一部分已经解甲归田。方岳在赤霄军中做了二十年的大将,积威甚久,一呼之下,响应者不少。”
翰林学士道:“他打着前朝太子殿下的名号,说是奉天之诏,拨乱反正。因此蜀地那边的百姓和官兵也有一部分归降的。”
如果加上百姓,那实际上能有战力的叛军应该不到十万。
但尹弘的心始终没有放下。哪怕叛军只有一万人、两万人,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真打了起来,战争的规模怕是还要扩大。
他说道:“如今就算即刻从京城调兵,也需一个月之久。传令下去,先让广汉、巴东一带的驻军闭城不战,以消耗为主。叛军后备不如我军,没了粮草,自然也就一窝蜂散去了。另外让西南的驻军火速前往围剿。”
尹弘的眼睛治好了,自然也不需要帮忙读字的人了。于是陶瑞谦便被调任到大理寺,当了一名从九品的小小录事。
他第一次见大理寺卿的时候,对方就抚掌笑曰:“你叫陶瑞谦,籍贯是淮阴?”
陶瑞谦朝着他两撇小小的胡须和肥胖的身躯揖手道:“回禀大人,下官确实是淮阴人,祖辈都在淮阴生活。”
“淮阴可是个好地方,盛产像你们这种会读书的人。”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大理寺卿嘴角的一抹冷笑代表着什么,只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几乎所有的杂务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同僚之间也不乏排挤之举,给他使绊子的人也不少。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背景,要不然为何同年中举之人,有些人能入内阁,而自己只能在这灰暗狭窄的屋室中一日接一日地抄写文书。
忽然有一日,胡泰清将他召到堂前,用针芒般的眼光将他里里外外扎了个遍,才眯起眼睛,抿着胡须道:“你的运气还不错,有人想听你弹琴。”
陶瑞谦跪在那方典雅的院落时,还不太适应自己身上轻暖华丽的衣物。
见他跪着不动,低沉的嗓音如沉香般缓缓垂落到陶瑞谦耳边。
“起来罢。”
陶瑞谦起身后,他的手仍犹如行礼般搭在身前。榻上垂落的也是寻常布衣,他却莫名感到一种深寒的威严,压得他透不过气。
“怎么不弹?”
陶瑞谦腿如筛糠,脚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死死地抿着唇。
那声音忽地一沉:“回话。”
梁衡摘下手中扳指,随手放到几案上。不过轻磕的一声轻响,脚边的人脊背一震,活像什么受了惊的动物。
“胡大人吩咐过下官不得开口,只弹琴便可。可是下官不愿弹琴,因此只能跪着不动,请大人见谅。”
“这不是会说话么。”
淡淡的一句话差点让陶瑞谦又跪了下去。梁衡问道:“为何不愿弹?”
陶瑞谦深吸一口气,带着视死如归般的表情说:“下官的琴只为知己者弹。若无知己,便如伯牙摔琴绝弦,也绝不会奏响。”
梁衡拿着茶杯的手慢了下来。他本只想解个闷,没想到被人硬生生梗了一遭,兴致全无。他淡淡道:“挺有志气,那就滚吧。”
陶瑞谦他慢慢走远了身后却飘来古琴的乐声。
入耳的乐声让他顿住了脚步。这首高山流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可这人弹得实在一般。他停下脚步并不是因为弹琴人的技艺,而是因为他演奏的篇章与他记忆中略有出入。
高山流水一曲分高山和流水上下两个篇章,高山的篇章并无争议,可是流水篇改编者甚众。陶瑞谦所学的也不过是传响度最广的一个版本。
陶瑞谦起先以为是弹琴人记错了,可是他越听,却越觉得现在这一阕流水才更符合原编曲的调性。真是奇怪,难道这人竟看过高山流水的原篇么?
他正细想时,有人与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到他刚出来的院落中。
镇厄将军怎会来此处?
陶瑞谦心念转得飞快,等他停下来时,脚已经踏到门槛上。
梁衡见他去而复返,心里还觉得奇怪。没想到这青衣的书生一瞬间脸上就堆满了笑容,像涂彩的面具,说道:“能弹!下官这就弹!”
一曲终了,梁衡还沉浸在琴声中。久之,他笑道:“真是巍巍乎若泰山,汤汤乎若流水。你弹的果然好。”
陶瑞谦惭愧道:“下官弹的是您方才演奏的版本。说来也怪,下官一时弹得入了迷,竟好像真看见伯牙子期似的。”
梁衡不语,转而看向一旁急得快要坐不住的袁景修。袁景修忍了一会,挤出一丝笑。
“既然曲已听了,......大哥便与我回去吧。”
“不急,再听一首广陵散罢。”
梁衡刚一抬袖,一直关注另一个人的陶瑞谦就看见袁景修一下便唬的一下站起,声音冷硬急促。
“家中事多,大哥竟还能躲在这里安心听曲么?”
梁衡咳了一声,饮了口茶,口唇才湿润了些。他揽了揽耷拉下来的裘袍,好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全然失了往日的严整。
他毫无波动地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让能做上事的人出力。”
袁景修看见他说话间无法掩藏的疲惫,声音一颤。
“怎会突然病得如此严重,可是前几日受了寒?都怪我.....”
他声音大得几乎将琴声都盖去了。梁衡眉头一皱,淡淡道:“安静些,我头疼得厉害。”
袁景修扶着他到厢房里躺下歇了。他一碰梁衡的额头,烫得跟烙铁一样,身上却是冰的。
梁衡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手脚也软绵绵的,呼出的气都能将身体烤化。他的袖中忽然伸出来一截藤蔓似的东西,慢慢地勾着袁景修的手。袁景修用小指拉了拉,就像好朋友似的牵了牵手。
他偷偷看了一眼闭眼的梁衡,见他似乎毫无所觉,于是跪在床边,凑得极近,声若蚊蚋:“微臣、微臣身上暖和......”
梁衡嗓子干哑极了,连呵斥他的力气都没有。他眉头一沉,直截了当道:
“穿上,出去。”
袁景修在阖上的门前默然站了一会,他转过身,陶瑞谦还在院中等着。
两人走得远了,陶瑞谦先搭话:“将军觉得下官演奏得如何?”
袁景修扫了他一眼,将披风的带子慢慢系了回去,才说:“挺好,甚是悦耳。”
陶瑞谦点头笑道:“将军喜欢就好。将军可还想听什么曲子?只要是下官会的,都可以弹。”
袁景修眉头一跳:“免了。”
两人在院中坐了下来,袁景修看见墙角落着一个河灯,问了陶瑞谦许多事情,包括他名姓籍贯,官职,连家中几口人也问了。
陶瑞谦只觉得受宠若惊,想到自己升迁在即,心鼓鼓地跳了起来,堆笑道:“其实下官仰慕将军已久。听说您武艺高强,战功赫赫,没想到还如此平易近人。”
袁景修给他倒了一杯茶,陶瑞谦感激涕零地接了。茶杯刚碰到下唇,就听见袁景修的声音忽然冷了。
“你为何要一直讨好本将军?”
这......
陶瑞谦捧着茶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试探性地找补道:“这京城里谁不知您是陛下看重的人。下官绝非故意讨好,只是认为能得陛下青眼之人定然有所长。”
不知道他哪句话说到了袁景修心坎上,气氛一下就松弛下来了。
袁景修道:“你父母早亡,过得一定不容易罢。”
“是啊,下官与下官的妹妹相依为命。如今也算有了官职,日子到底也算是宽绰了些。只可惜下官愚笨,并不得胡大人喜欢,也不知是犯了胡大人什么忌讳。”
陶瑞谦看见他喝着茶没说话,便低下头,掩盖眼中微微失望,转而说道:
“将军,您跟刚才那位大人关系一定很好吧?简直像亲兄弟一般。可惜下官家里只有一个妹妹,有时候倒也想有个兄弟作伴。”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亲兄弟?”
“哎?”陶瑞谦眨着眼睛,惊讶道,“将军您不是姓袁吗,那位大人说他姓方。难道你们是结拜的兄弟么?”
袁景修忽然笑道:“你刚才是说胡大人刁难你么?也好,你与本将军投缘,本将军可以去帮你说两句话。”
“如此,下官真要谢谢将军大恩了。”
陶瑞谦激动地握着他伸来的手,袁景修瞧见他眼睛里的激动与喜悦,微笑道:
“大哥好像很喜欢听你弹琴。”
陶瑞谦的笑停了,因为他的指骨被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