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珠从陶瑞谦的眉心滚落,砸在一缕草叶上,很快就蒸腾成白气。他全身被暴汗浇透,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成了奢望。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铁甲困住的茧,喉头泛着一丝一丝的甜。
行军途中,他眼前一黑,头撞到了前面士兵的盔甲。
这声异响很快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怎么回事?这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他死鱼一样的白和颈边暴突的青筋让袁景修皱紧了眉,沉声道:“给他换一件轻甲。”
士兵跑过去又跑回来,黝黑的脸上流下一滴汗,为难道:“将军,这已经是最轻的一件了。”
他们穿的都是二十公斤的步甲。陶瑞谦身上是新兵训练时才会穿的,而且又去了两条护臂,总不能把护胸也去了吧?
十公斤的重量,就算是他家八岁的伢儿也能坚持上一会儿。这身盔甲的重量加起来,恐怕还没有镇厄将军肩上的一只兽头肩吞重。
袁景修与陶瑞谦涣散的眼神对视,沉默了一瞬,吩咐道:“拿件棉甲来。”
陶瑞谦换上了轻便的棉甲,边走边歇,总算能走下去了。袁景修走在他侧前方两步的位置,目视前方,心中暗讽。
那一身轻甲,就连贵妃娘娘也穿得,他还算个男人?
他们走了一会,擦过两棵红叶的栾树时,袁景修察觉到不远处山坡上闪了一下白光。
“架盾!”
箭雨倏忽而至。第一波箭雨停下后,枝头后隐约闪过两柄发亮的紫金大锤。
袁景修从一层层的重盾阵后走出,扬声道:“原来是手下败将,还不下来受死!”
绿叶中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声。
“你当我傻呀?!弓弩手,继续放箭!”
密集的砰响仿佛山涧骤雨,打在坚硬的重盾上。飞蝗一样的羽箭很快就将这一片空地插成了刺猬。
雨声歇了。是箭用完了?还是诱敌之计?
袁景修靠在盾后,喝道:“射箭算什么本事?有种下来与本将军单挑!”
如今他们的方位被对面一清二楚,对面的位置袁景修却摸不清。战逵自然不会应战。
陶瑞谦一边蹲一边摸了过来,说:“我喊一句,你们喊一句。”
“前朝遗孽,断脊野狗。”
见袁景修点了头,燕兵们一股脑就跟着喊道:
“前朝遗列!!断脊野狗!!”
陶瑞谦:“含鸟猢狲——”
士兵茫然道:“啊?胡、胡什么?”
陶瑞谦捂头,深吸一口气。
此时藏在树林中的战逵等人听见对面沸沸扬扬的喊声,纳闷道,他们喊什么呢。
对面又安静了一会,然后喊声更大了,这回他们可听得清清楚楚。
“一群软蛋!马眼比胆大!!”
“光腚子马猴,嘎子臭得生烂疮!!!”
赤霄这边的士兵听得无不面赤眼红,紧接着燕军又响起一阵哄笑声。
“你祖宗给我舔□□!你爹多娘又少!!!”
陶瑞谦在袁景修震撼的眼神中闭了嘴,喘平了气。
其他士兵受到影响,更是毫无顾忌,什么话都骂开了,用亲切淳朴的土话问候对面的三亲六眷。
袁景修也煽风点火地添了一句,这句话立刻就像沸腾的海浪,一层一层地升高,扩响。
“举着两个软鳖蛋,打不过就投降,叫声爷爷饶你狗命!!!”
战逵提着锤就跳了下来,双目赤红,一声大喝:“猖狂小儿,也敢在本将军面前撒野?!!你爷爷今日定将你乳牙都打下来!!”
紫金瓮金锤带着霹雳电火,顺着巨剑的斜面滑向袁景修前胸。
重甲可抵刀剑,却不能挡钝击。袁景修已领教过这两柄大锤的厉害,心知它绝对能将自己震成一滩肉酱。他整条右臂青筋暴起,重剑竟硬生生扭转半弧,将巨锤砸向树干。
树却不倒,整整三秒后轰的爆开一声巨响,从根到枝荡然无存,山雀惊飞。
袁景修的兜鍪早已崩裂,汗水顺着脖颈淌进身甲。他暴喝一声,手中巨剑裹着血色罡风,直劈天灵。
无名的巨剑与瓮金锤撞在一块,这是纯粹的力量之间的对决。以两人为圆心,十丈之内土地寸裂。
啪。
一只伏在草叶上的翅虫,无端地爆裂成一滩血雾。
袁景修收剑回撤,对着半跪在地上的战逵道:“哈哈,看来还是本将军力高一筹。”
他扬起血腥的笑容:“只可惜来的却是你,本将军收不了方岳的人头。”
“你怎么知道,我没来。”
威慑的沉音响在山岭之中,袁景修猛然回头。
一只半人半兽的怪物顷刻袭至袁景修暴露的咽喉,他身后猛地话来一阵风,紫金双锤又至。
“将军!”
陶瑞谦飞快一闪,袁景修擦过他的衣角撞在盾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凹陷。
见空地上只站着方岳与战逵二人,陶瑞谦当机立断,“放箭!”
袁景修一把攘开他的手,一翻身便跳了起来,胸甲已破洞见血。
箭雨过后,哪里还有那两个人的踪迹?
赤霄很快便给了他们同等的回应。
燕军极速后退,以林木掩身,躲过连弩的攻击。
袁景修猛然扭头问陶瑞谦:“下一步怎么办?”
陶瑞谦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是个自告奋勇的狗头军师。他大脑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棵树拦腰断成两节。袁景修拉着陶瑞谦的衣带一滚,才让他免于变成一滩烂肉。
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响起。
袁景修压在陶瑞谦耳边疯狂大喊:“你他妈说话啊!平时办法不是多的很吗?!”
陶瑞谦面如土色,跟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汗如雨下。他看见地上的断手,连害怕也忘了,心跳如雷,浑身血液瞬间抽空。
想啊,快想,想不出来他们都得死在这!
一顶顶重盾仓促立起,但耳边惨叫声犹在继续。陶瑞谦闭上眼,记起他们走过的路,一个缩小版的乌龙峡已经完完整整浮现在他的脑中。
山石的肌理清晰得恍若近在眼前。一弯河水沿着纵横交错的脊岩流下,湿润的红壤上爬过一群觅食的白蚁。
不,再往前些,在他脱力倒下的时候。他分明听见一声轻响,还有一片乌黑的翅膀。
陶瑞谦瞪大了眼,他刚想说话,耳膜就传来一阵震天的爆炸声。
爆炸的不是他们这边,是另一头,袁大都督的部队。
袁景修同时也愣了一瞬,他看见陶瑞谦猛地抬起头,张开了嘴。
下一秒,一只箭射穿了陶瑞谦的喉咙。
袁景修捏断了那支贯喉而过的箭,手臂一震,陶瑞谦强扯着他的肩甲站起,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战逵大喝一声:“想跑?!”
来不及了。
袁景修手中巨剑和却邪同时举起,“其他人,跟上!我来断后!”
两刻钟后,燕军躲在复杂蜿蜒的溶洞中,短暂地歇息。
陶瑞谦面色发白地靠在岩壁上,他的喉咙上还嵌着一截箭梃。他嘶呵嘶呵地喘着气,声带断裂,但好在箭没有穿过气管,暂时留下半条命。
袁景修扯下一节布条,直接绕着他脖子系紧了。
袁景修压着他抢夺的手,拎着水囊往他口中大发慈悲地倒了一分。那两滴水流下后,陶瑞谦脸上的肌肉骤然舒展,喉间却洇出一点血红。
袁景修身上重甲早失去了大部分的防护,多了不少擦伤,除了力竭以外,行动无碍。
一群蝙蝠倒挂在岩顶,被他说话的声音惊飞了,发出一连串尖细的声响。
“这地方不能久留,要是被封了洞口,我们就困死在这儿了。”
陶瑞谦定定地看着他,反曲手臂往身后岩壁一敲,响起连绵不绝的回声。
袁景修茅塞顿开:“有路?”
陶瑞谦点头。
“能通到哪?”
陶瑞谦摇头。
“你知道怎么走?”
陶瑞谦点头,再摇头。
盔甲声动,袁景修踩裂了脚下一块小石头,对着面前重燃希望的众人,发出了重新行动的号令。
长长的队伍在黑暗蜿蜒的甬道中经过,早就不知道绕过几百个弯,眼前的景色丝毫未改。袁景修几乎要怀疑走在最前头的陶瑞谦在乱带路。
他们拐过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块,在湿滑的石地中尽可能地寻找能落脚的地方。
陶瑞谦忽然脚下一顿,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紧跟在他身后的袁景修不察,一脚踩进坑里,趔趄了一下。他沉着脸看着陶瑞谦安静的后脑勺,忍着没有发作。
“将军,这边有风!”
一个敏锐地小兵将手掌贴在地上,惊喜地叫出声。
他们沿着风,一路走到一面坍塌的石壁前。石壁的另一头已经透过一缕微光。
刚才那一场惊天震地的爆炸,也许正是他们眼前这座挡路碎石的来源。
陶瑞谦将手按在一块石头上,推了推,石头纹丝不动。他衣袖一摆,像一阵风一样旋开了身,向着袁景修微微颔首。
袁景修脸上肌肉扭了一下,他一抬手,身后的士兵就开始清理道路。
他提着巨剑,疑心这剑比陶瑞谦大腿还要粗,好像轻轻一拍,这人就会裂成两半。他想着想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脚还没迈开,却见陶瑞谦身形一摇,缓缓滑了下去。闻见袁景修身上骤然靠近的血味,一扭脸,吐出一口混着酸液的血。
陶瑞谦身上一松,刚才对阵中看见的血就涌到眼前。他膝盖骨像一块融化的蜡,眼前天旋地转。
他晕血!可他说不出话。闻见愈发浓厚的血味,恨不得让袁景修滚远点。
粉尘簌簌坠落,每一张人脸上投着明亮的光。
就在这时,他们又听见了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