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大厅是南山主殿盘鸱殿,苏怿却不加思索地赶往藏凤阁——南山历史最悠久的书阁,藏书多是当初江淮南北阴阳派所留存之物。
因为藏凤阁坐落于群山间最幽闭之处,云雾深重,唯一能通的小径崎岖,且藏书种类古旧,记载道法大多失传,所以鲜有弟子来此。山腰处又重新修葺了一座小书阁,这里也渐渐归于寂静,但还是定期有人前来打扫。
从记事起苏怿清楚记得自己与言贤赌气就爱来这里躲着,久而久之,这里心照不宣成了他们俩特有宝地,有事没事两人都爱来这里待着。
楼阁凌云,松风穿壑,又有烟岚缭绕、万籁俱寂。如此惬意,岂算不上风水宝地?
凉风迎面吹来,苏怿细眯起眼,果不其然,他看见阁楼镂花窗上侧身倚着窗框正翻阅古籍的言贤。
言贤看得专注丝毫没注意到来人。
不知怎的,苏怿很想逗逗他。
他左看右看,轻身飞掠上阁旁歇着的老凤凰木。
老树虽老不枯,绿盖如荫,缀着几簇火红的凤凰花。
记得幼时它便同藏凤阁荒在这里了,高山养分稀薄,很多植物都需要道气滋养,老凤凰木却旺盛自生。
苏怿蹲在树干叉枝处在心里称赞它的顽强生命力后,抬手摘下一片渐黄的叶,凝上道气后,对准言贤的方向丢去。
原本轻飘飘的树叶沾上了道气,立刻就硬成刀片,在空中划开凌冽的弧度后向言贤飞去。
这正是伤人于无形的小把戏——摘叶飞刃。即在叶子上灌了道气,可以使叶子短时间触发刀刃般的潜力。
但苏怿本意不是伤言贤,何况这点小伎俩还奈何不了他。
不出所料地,就在飞叶要近言贤身时,言贤敏捷地挪开身子。
叶刃擦过他因躲避而飘起的发丝,言贤眼底泛起冷意,他无视被切开的几绺头发,直接伸出双指在半空中捏住飞叶,然后以手细捻后道气爆开,叶子碎成绿色的齑粉,从他宽长的指缝滑落。
“休息好了?”言贤并未向树上张望,而是重新坐下拿起书籍,自顾说道。
苏怿不敢贸然回应。
师兄如何得知是他来了?万一是与他人说话呢?可此刻四下并无他人……
如此想着,言贤终于抬起眼帘,悠悠望向老凤凰木。
树荫茂密,苏怿选了个好位置,他能看到言贤的位置,言贤却只能看到浓密的枝桠。
但凤凰木叶重且小极易辨认,藏凤阁仅此一棵,如何猜不到树上有人?
苏怿懊恼地跳下树,脚一滑摔倒在地。深山雾气湿重,泥泞松软,自然摔了个狗啃泥。
“哎呦我——”
苏怿狼狈地爬起身来,自知出丑撅嘴嘟囔,试图转移注意力:“你何时发现我的?真是无趣。”
言贤眼底泛起一抹笑意:“我警觉性比你高。”
“是是是……”苏怿扶额。言贤早知他来了却不理睬,非得看他出丑才满意!
言贤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又回头翻起书来。
苏怿对他的“冷漠”不满,施展轻功从另一扇窗户进入楼阁。
确认来者是苏怿后,言贤也不再防备,任苏怿靠近。
“在看什么呢?”苏怿凑近前来,附身阅读泛黄纸页上的文字,“女娲石,灵者女娲以灵气凝成,再以灵露浇灌……怎么了?”
女娲石不知所踪,言贤依旧忧心忡忡。
言贤合上书页,将扉页展示给苏怿,只见上面以小篆写着五个大字——灵器十二支。
灵器……十、二、支?苏怿惊讶地看着这几个字。
言贤分析道:“我不明白‘支’的含义,但书中只记载了十一灵器。”
话至此处,言贤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始翻找目录,随后将书展示给苏怿。
苏怿看后又是一惊,原来这完整的古籍竟被人刻意撕掉了一页,书脊处还残留着碎屑。
“何人竟敢毁坏古籍?”苏怿一脸惊愕。
言贤道:“尚不知此法目的,但我数了数,除去被撕掉的这页,还有十一页。就书名来看,灵器共有十二件。”
“十二支……原来如此,”苏怿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问道,“也就是说,除女娲石外,还有十一件灵器留存于世,有被人盗取滥用的风险?”
言贤皱了皱眉,思索片刻后,摇头道:“未必。师尊只说女娲石留存于世,让我们追回,并未提及其他灵器。此刻尚不能轻易下结论。”
苏怿长叹一口气道:“你说灵族遗物,要我们这些修道者帮忙收拾,只可惜有心无力啊!”
言贤笑道:“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就如为克制妖而产生了道。”
苏怿顺意接话:“能让灵族躁动的,估计只有魔族了吧。可那早已不复存在。”
“谁知道呢?”言贤应道,继续翻阅古书。
此时,苏怿才想起找言贤的目的,说道:“杨玄知说你让我为仙盟大会做准备,真要参加?”
言贤放下书籍,沉凝道:“不是,我是想征询大家的意见。师尊虽明面上限制我们的自由,但对其他弟子而言,却是历练的好机会。”
苏怿诧异道:“你信得过他们?不周山的诡怪你也曾见识过,此去并非易事。”
言贤道:“那又如何?总不能不参加吧。如今南山身处风口浪尖,若兰家的人将灵器在南山失窃之事宣扬出去,我们又该如何承受舆论压力?这正是转移注意力的好时机。”
苏怿辩驳道:“可他们若出事了怎么办?”
言贤皱起眉头:“若如此,我们二人也得一同前往。”
苏怿正欲开口,一只灵鸢缓缓落在窗棂,其内传出声音:“言师兄,北山宁采音求见。”
“宁采音?芈师姐的亲传弟子?她来此所为何事?”苏怿一时手足无措。
北山与南山向来不交好,如今这般举动,不知又有何意图。
“不知,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言贤揉了揉眼睛,将书籍放好。
师尊失踪之事恐怕难以隐瞒,他们这两个小辈又该如何应对?
幸而明烑并不强求他处理内务,不然苏怿定然焦虑难耐。
言贤说道:“我去看看,你……”
苏怿嘿嘿一笑:“杨玄知该醒了,我去看看他情况如何。”
“他又去歇息了?”言贤闻言顿住脚步,面露不悦地看过来。
苏怿瞧他这般神色,忍俊不禁,忙解释道:“他中毒昏迷,我已将他送去医馆了。”
“中毒?在南山?”言贤眉间的警觉之色更甚。
苏怿见他眉头几欲挤作一团,宽慰道:“他终日胡吃海喝,他人皆无事,定然不在山中。”
言贤这才眉头舒展,头也不回地离去,临行提醒道:“还是要仔细查查,师尊失踪后,麻烦接踵而至。”
盘鸱殿高耸于群峰之巅,群雁飞过翘起的朱红色檐角,阳光斑驳地洒在侧方的琉璃窗棂上,整座楼阁犹如振翅高飞的火凤凰。
见怪不怪,南山建筑外观多以火元素象征物为灵感,而盘鸱殿内部构造单一。
无非是陈列几张坐席,四周添置一些盆栽。甚至头顶无需悬挂吊灯,一是夜晚从不议事,二是明烑向来不喜爱繁复的事物。
盘鸱殿便是最佳例证。
刚踏入殿内,就见一身鹅黄衣衫的宁采音已然入座,且是坐北朝南的上迎。
言贤默认宁采音不知明烑离山多日,心中自是不快。
尚未等明烑上来迎客请客落座,且她仅为亲传弟子,上座应是供其他掌门落座之位,宁采音却这般自行称客落座。北山对南山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然言贤仍礼数周至,问候道:“宁小师侄。”
芈宁与他同师祖,就辈分而言,宁采音拜师较晚,叫声师侄并无不妥。
偏生宁采音对此称谓颇为较真:“不必如此称呼我的。”她抬眼,缓缓朝这边瞥了一眼,但并未扭头,可说是白眼相加。
正因宁采音乃小辈,这些举动着实令言贤有些恼怒。
昔日北山与他们划清界限,现今又不知怀何恶意而来,竟还摆出这般脸色。
言贤亦不再言语,闷声走到她身边坐下。
反正若她无心开口,早些离去也罢,言贤此刻实无心思应对这些矛盾。
言贤为人刻板,往往默认一些规矩,并不忤逆。
譬如盘鸱殿前坐西朝东的上上座,他默认唯有师尊可坐。即便如今有客来访,他代为管事,却仍执着于所谓的“分寸感”,居正座而坐。
宁采音对此甚是不屑,待见明烑迟迟未至,她再不急也不免有些心焦。即便关系不睦,也不当如此怠慢。何况彼此并无隔阂,更不应随意遣个弟子与她相对而坐。
于是宁采音放下茶盏,拍拍手掌将视线扫过来:“掌门嘞?”
言贤看她故作骄矜,不冷不热道:“不知。”
“啊呀?南山弟子皆是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宁采音眼中寒芒闪动,嘴角却勾起一抹笑。
那笑容牵强僵硬,满含威胁。进门还是冷眼想向,一会儿就变了脸色。
然她不明言贤性子,言贤自然不吃这套,他便是那种何事皆可无视之人。
言贤回应道:“宁小师侄言重了。”
你说是便是。言贤懒于争辩。不知她此番何为,一会儿冷酷,一会儿又是笑嘻嘻的。
她生得好看,并非艳若桃李,而是如花似玉般皎洁。纵经岁月沧桑,生来的稚气却未减。宛如娇巧芙蓉,本是淡雅可爱,却偏要生出一身锋芒,透出“不可亵玩”的疏离感。
譬如她明明凶不起来,却偏要故作威严给言贤看。
无来由的亲切让言贤想起了鱼乐,然鱼乐并未给他如刺在背之感。
即便他与这小师侄年龄相差无几,却仍觉与她有隔阂,且不谈辈分,他对过往之事也略有耳闻。据传北山往昔皆是水灵根,芈掌门接手后,水灵根尽废,此后修五行之外的冰灵根。
世人皆言北山之人冷血,心冷方修冰灵根。凡事皆高高在上,如今看来,确有几分令人悚然。
“宁小师侄,其一,我并非受师尊之命而来应付于你,师尊确实外出多日未归;其二,我也非低阶弟子,”言贤言罢,起身直面宁采音,颔首道,“我乃南山南月派掌门明烑座下亲传大弟子,亦是南山执事——言贤,你应唤我师叔。若有何事相托,可随时告知于我。”
宁采音眼中闪过一丝阴郁,但很快又被笑容盖过:“那称我师侄便是。”惊讶之余,她愣神片刻才嘻嘻笑着说:“原来是师叔您啊,早在上次仙盟大会时,便已听闻你的大名。你师尊不是对你珍爱有加吗?怎会遣你前来?”
言贤眼神微冷,觉着多说无益,不如直切主题:“不知采音小师侄今日至此,所为何事?”
宁采音也不再计较,她从随身包袱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香囊,递给言贤。香囊上绣着点点绽放的梨花,红色的绳结已略显暗淡,显然是使用已久。
“这是何物?”言贤边问边欲接过香囊查看。
孰知宁采音将手缩回,把香囊拿了回去,自行解开红绳给言贤看。
“……”言贤只得探头去看,香囊中装满了许多黄色的药粉。他想嗅一嗅,宁采音见状,便好心递了过来。
并无味道,但鼻子却奇痒难耐。紧接着,言贤感觉脸颊发热,识海中似有异物在冲撞。
言贤念起清心诀:“这……是……何……物……”
宁采音面色沉静,眉眼弯弯道:“师叔,你中毒了呀。”
言贤见她眼中竟泛起笑意,自己明明是信任她才放下防备,怎会遭小辈如此戏弄:“什……么?你叫我什么?”
“紊神散哇。”宁采音重新板起脸为他解毒后才又道,“蜀中不少人近期皆中此毒。”
“紊神散?”言贤抚平胸口的燥热,颇为惊讶。这药不是千金难求吗?为何如此多人中招。
“是呀。南山近况如何?”宁采音收回笑脸神色凝重道。
言贤思索片刻,自己刚回山,似乎并未听闻什么坏事。他刚想摇头。
但这是否会引起北山的怀疑?他又想点头。
可要是她要去查看确认呢?
左右为难间,殿前忽然有人应道:“有,不过他的毒已解。”
言贤看去,苏怿正倚着门,不知偷听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