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怿抬头,蓦地对上言贤的双眸,他眼中尽是悒悒焦急。
天马池的水汽模糊了双眼,苏怿还是有些看不清,言贤蹲在池边一直抚着他未浸进池中的后背。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徐徐擦去眼角还在滑落的泪水。
苏怿有些分不清这还是不是梦,低垂着头不愿开口。
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而且他又是怎的睡过去的……
“对不起啊师……”
言贤心中愧疚自己没有看好苏怿正要致歉,苏怿猛地转过来盯着他。言贤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惊得止住了口。
“怎么了?”
言贤柔声问道。
天马池蒸着水汽,苏怿眼中朦胧。
他却看到了——
痛苦……
迷茫?
还有……
愤恨?
这是怎么一回事。师弟食了紊神散怎么还恨起他来了?
恨他没有看好自己?
言贤心软了,他轻声道:“真的对不起,我应该……”
谁料苏怿不知怎么被什么点燃了,他咆哮道:“别和我说这个!”
“什!”
没等言贤反应,苏怿接着忽然就后挪一步以内力拍激起池水。
水花被打起凝在中空,下一刻千万水珠无故裹上火焰朝言贤袭来。
寒鸦惊起,嘎叫不停。
言贤侧身避过。
周遭的彩栾花却皆被点燃,天马池外瞬间成火红色炽热一片。
“天马池走水,速来人!”言贤在火圈外高呼。
他无法离开,苏怿尚在池中,此时二人已被火圈隔开。
师弟究竟怎么回事!莫非紊神散的药效尚未消散!
“师弟!苏怿!”言贤被火光阻挡,难以靠近,试图唤醒苏怿,“快出来!”
他正欲继续呼喊,却发现火势虽大,苏怿在天马池中却安然无恙。
而天马池水已沾染火焰,这火苗似乎并不受水的克制,遇水后不仅没有熄灭,反倒越烧越旺。
言贤转念一想,方才苏怿近乎赤裸地浸入清池,又何来载体让他出招。
道法分三重:
一重为悟道,便是借助剑器出招。此即“功法”;
二重为丹道,便是已炼成金丹并怀有内力,可念咒打符甩出术法,但仍需要载体。此即“器法”;
三重为灵道,便是无需载体就可出招。此即“心法”。
灵道类似灵力,灵界与人界隔绝历经百年,达到三重境界的仅有数年前被各宗门联合绞杀的“魔灵”。
师弟怎么会……
突破二重道……
达到灵道境界?
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判断,他不知道这火势对苏怿内力有无损害,于是执起余玄剑附上道气,想通过余玄剑吸入火焰来延缓阻断火势。
他退至十步开外视野开阔处,确保作法时能大范围吸入火焰:“重黎火帝,吸天纳地;收!”
“嗡嗡嗡嗡……”余玄剑震鸣个不停,言贤险些握不住有些发沉的剑柄。
就在他以为此法行不通时,四面八方的火光都汇成丝线,一齐涌过来接着便被余玄剑吞噬。
“呼……”局势稍缓,其他弟子挑水前来灭火。
言贤垂眼,凝视手中剑身,不知为何奇重无比。手上青筋凸起,他沉心静气,试图将剑收入剑鞘。
然而,余玄剑仿若定在空中,纹丝不动。言贤惊愕松手,那剑果然横于半空。
倏地,一股火光从里爆开,无数橙色丝线从剑身流出,皆往同一个地方蔓延,言贤凝神去看——
苏怿披散着头发正站在火光里,他单薄的中衣被风卷得猎猎飞舞,所有的火流竟都被他吸入消化!
有人喊道:“水不克火!”
言贤视线转去,看到水浇上火焰的那一刻火苗不消反旺!
不仅是余玄剑把持不住,就连五行规则都无法与之抗衡。
除非……
这根本不是他们所修及所见的普通真火!
“苏怿!”言贤老远便是一声厉喝。
这一声断喝,不仅令旁边的弟子为之一震,就连识海紊乱的苏怿,也缓缓扭头看了过来。
众弟子顺着言贤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识海紊乱的苏怿。
“苏师兄?”
“他这是怎么了?”
“苏师兄,外面危险!”
人群叫嚷着,而苏怿却在其中呆立不动。他发丝散乱飞舞,双目猩红,死死盯着言贤。
“莫要惊扰他!”言贤见情况不妙,赶忙吩咐道。
远处的苏怿,又岂能仅是紊神那么简单。同样中招的杨玄知此时还无力地躺在榻上,自己的师弟反倒暴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言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苏怿,沉声道:“师弟!快醒过来!”
苏怿眼中一瞬失神,不一会儿猩红又覆上黑色瞳仁,他长时间没有眨眼,就这么瞪着言贤,火焰化成的丝线缠绕在他周身好似枷锁,他嘴唇翕合:“你、来、了。”
短短三个字,却让言贤如同雷击,有什么东西好像直冲天灵盖。
眼前场景一闪,言贤看到灰蒙蒙天幕下被锁链束缚了一个人,他跪在台上,跪在众人身前。
而他的视角不远,就在台前。
台下的人眼底都是笑,被束缚之人长发遮面。
“今日我等集结于沉昭台,只为手刃仇敌!”
台下一片欢呼。
言贤识海混乱,他觉得好吵。
好吵……
好……
“轰隆隆——”灰暗中划开一抹白,天幕中雷鸣声炸开。
雨珠砸落,台上犯人抬头正对上言贤的眼。
血从他额上滚落,他眼中尽是猩红一片,满脸都是触目的血痕与伤疤,面庞甚至难以辨析。他看着言贤,龟裂的嘴唇缓缓翕动:“你、来、了……”
“轰隆隆……”惊雷顺势劈落,惨白的光剖开了他血迹下的面容。
惨白的。
惊心的。
熟悉的。
熟悉……
“师弟!”台上之人竟有着苏怿一样的面庞。
台下霎时燃起熊熊烈火将整个圆台吞噬其中,苏怿被铁锈斑斑的枷锁束缚着,血泪从他泛着凄怆的眼中流出,他的脸上写满了破碎。
好像一切都真真实实发生过,悲恸如今就在眼前上演。
“虚幻之地?”言贤刚想破解,又有声音在耳边回旋: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怎么才来,”那声音歇住又炸在耳边,“你来干什么是你害的我!连你也背叛我对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别和我说对不起!”
“不……不!”识海中闪现无数场景,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看不清。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虚、空、宁、宓,混、然、无、物……”强撑着意识,言贤艰难晃头念着清心诀。
有什么东西想要钻出,他支棱住身形只觉好痛苦。
不能挣出。
怎么会来虚幻之地,他从来谨慎……
那道催命的声音有嘶吼着:“你这次还要这样看着么……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假的……谁在故弄玄虚,滚出来!”言贤咆哮道。
“假的?呵呵呵呵呵呵哈啊哈哈哈哈哈,”耳旁是与苏怿相同的声音在笑,“我从前觉得你样貌像鹿,原来本就是只傻狍子,你好好看看我,你无半点愧疚之心?”
言贤循声望过去,台上的苏怿瞪着他,纵是血痕也藏不住他眼底阴鸷。
都是幻象……
言贤不应他。
努力从幻象中挣脱,却情不自禁哀恸起来。
“心、无、挂、碍,意无、所执,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言贤忽然厉声大喝。
他周身爆出一股寒流,劲风如刀一下割断所有的火墙,火光与回声尽数湮灭言贤已分不清是非虚幻,本能使他不顾一切冲到台前。
残存的火苗舔舐他的衣角、舔舐他的肌肤,言贤却觉得脖颈处阵阵发疼。
他一面向苏怿靠拢一面靠着未涣散的神识往后方摸去,脖颈处的月牙印记好似在灼烧。
炙热的温度与切实的痛感使他坚持不住磕跪在地,他脖颈处越发生疼。
“我……我……”言贤匍匐着往苏怿处靠,识海混乱得他连苏怿都不知该如何称呼。
指甲在火上摸索,抠进地缝的痛感如此真切。
“玄火……玄火……”
什么是、玄火?
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什么,意识混沌的他终于够到苏怿的满是血渍衣角。
“我……我来了……”
雷声滚落,雨幕下泻,言贤疲惫地合上眼皮。
*
小船拨开了湖泽疯长的浓密菰蒲,溪畔大片梨花树林现在身前。
船上的黑蓬人执竹篙赶走了挡在前方蒲草丛中酣睡的野鹜,水花四溅。
待船靠岸黑蓬人跳下船,沿着曲折迂回的小径摸索。
日过正午,笼罩在树林上方的云雾散去。明明三伏天走到末尾,满林的梨花却开得葳蕤。微风习习,皎白花瓣悠悠飘坠,落英缤纷,素蕊似霰散。
黑蓬人顿住步子,他摘下肩头落下的花,清明如雪却还是树上跌落下,从此便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从前芳香几人知?
“哎……忆得花前春自暖……”黑蓬人拿起落花柔声说道,覆面中只露出来的眉眼中尽是缱绻。
下一刻风袭起卷走了他捧着的梨花,他下意识去捉,可是落花娇弱随之扬去,他连碎片都握不住。
黑蓬人收回手,垂眸轻声道:“可是……留不住、送春去。”
错过了烂漫时,他没有为晚春停留,继续往花开绚烂深处走。
终于一处小院在他视线里显现。
他站在外面驻足许久,远远望着院中那株芳菲梨树,梨花簇簇若盖千层雪。
花还没凋谢,就好像故人还在……
黑蓬人从回忆中清醒,他深吸一口气才肯走到稀疏篱笆围成的门前。院门不高,门闩处却上了繁琐的青铜锁。
锁上刻的貔貅图案还未斑驳,尽管过了很久,但青铜锁不曾褪色。
黑蓬人就想着这样骗自己,是因为青铜不会生锈,他只作岁月不曾侵扰、故人未曾变过。
他想开门就看到故友。
看见故友坐在梨树粗老的枝干上荡着腿,与他对眼问他来不来一壶杏花醉;
看见故友睡在梨花堆成的软坪上哼着曲,和他和诗笑他知不知词赋音乐美。
但是……
黑袍人目光落在青铜锁上。
“明月,我来看你了……”
他说完,掌心附上青铜锁身。
他选择青铜锁并不仅仅是所谓的青铜不会斑驳,青铜也多用来以其贵重来吊唁对……
对逝者的珍视。
至于锁身的貔貅,则是安抚逝者的守尸魂。有些守尸魂没有立冢就是没有宿处,魂体在尘世游荡,兜兜转转会回到生前的住所。
黑蓬人不是没有给故友立冢,明月的衣冠冢就在院中、芳菲花树下。
那里是明月的家。
是明月求之不得的安宁年华。
黑袍人想到此处,手中的动作停下。
“咯吱”一声,青铜锁内部的机关转动,锁身裂成两半掉落在地。
他现在与曾经仅有的一门之隔也不能阻拦,但他知道开了门没有故人,过去也成了过去。
他徘徊不敢上前推门。
青铜锁毁掉的声音那样大……他想故人应该是听到了,为什么不出来迎接他?
算了,他不再欺骗自己,伸手刚想推门。
“吱呀——”竹编小门被风吹开,他心脏漏一拍,差点以为故人归来。
直到他看到满地落花,看到萋萋荒草,从前的痕迹皆被掩盖。
他抬起腿轻手轻脚走进院落,檐角的风铃都褪了色,“叮铃叮铃”哑着声音向他诉说。
没有人再叫他“火兆”了,从此只有南月派掌门明烑,他和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都已远去。
明烑挪动步子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