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濯枝雨连天,潮湿阴凉的风吹进来时,带动发髻间的银铃轻轻晃荡。
屋内烛火扑朔,光线昏暗迷离,段听祁抬眸时在镜中窥见一只百媚生娇的画皮鬼,映入眼帘的样貌再熟悉不过了,他微微扯动一下嘴角,镜中人也跟着扬起唇对他笑。
段听祁隔着铜镜对上裴弃巫似笑非笑的目光,回话时沾染口脂的唇齿一张一合,血红舌尖隐隐可现,语气轻飘飘,听不出真假。
“嗯,你说得对。”
“邪神之子,赐生赐死,洞房花烛……你知道得好多呀!”
他好似浑不在意所谓的“洞房花烛”,仿佛从未想过这意味着什么般,又一次淡然重复,“但这重要吗?”
闻言,裴弃巫仍旧是副温良恭俭的模样,他似乎有点兴致缺缺了,视线游离到妆奁上,言语淡淡,“师兄说不重要,那便是不重要的。”
他拾起一片花钿正欲端详,骤雨急风陡然入户,扑灭了挂壁上闪烁的烛光,室内遽然间遁入黑暗。
长夜幽微,恍地,一只手悄无声息攀上段听祁垂落的衣袖,轻轻拉扯,力道不重,像是催促般……
–
“小哥哥,小哥哥,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女孩唤人时音色娇柔,声线嚅软,手里捏着块布料上乘的流云纹衣袂,不时扯动几下。
随着她的动作,伏在案上的人逐渐醒来。
段听祁再次清醒时趴在一张红漆雕花的木桌上,手肘下压着话本,爬起来时桌上还摆放着古朴典雅的茶具,一点茶茗香气若有若无萦散在空气中,周侧嘈杂声一股脑涌进他耳朵里,着实让人头疼。
见人醒了,女孩不认生地靠近他,踮起脚爬上凳子坐下。她大约总角年纪,身形不高,双手闲懒支颐在木桌上,脚丫子悬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悠。
茶楼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聚在这最爱听的便是风流轶事,才子佳人。
恰好茶楼底下的戏场子开演了,敲锣打鼓沸反盈天,咿咿呀呀的戏腔顺随流风传至耳畔时,词句格外清晰。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①
“世事难拚一个信,人情常带三分疑。”②
“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④
……
女孩摇头晃脑听了几句,神情专注,不时还跟着哼唱,像是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人,她突然附耳过来,凑近段听祁,小心翼翼地讲,“这出戏唱的是《牡丹亭》。”
段听祁应和般点点头,似懂非懂。
女孩好像很高兴他能识趣捧场,提起紫金铭壶给段听祁沏了杯茶,二人落座的位置倚窗,窗棂外应景地停一枝白梅,桌案上摆了盏清茶,恰值流风缱倦,逐影而过,不多时茶面上便飘着片梅花。
拜裴弃巫所赐,段听祁如今对白梅有点犯怵,他没喝那盏茶。
无意间探出衣袖的手欺霜赛雪,倏尔指节不自觉微曲,隔着水面轻点几下杯中那朵沉沉浮浮的落花。
此情此景,隐隐约约有哪里不大对!可异样的感觉才从心底升起,转瞬间便被什么给压下了,脑海内的疑惑仿佛被抹除般,很快就烟消云散。
段听祁指尖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下,轻叹一声,转而垂眸盯着女孩瞧了会,莫名有些面熟,很快他便想起来了:这位妹妹他是见过的。
在山间祠堂时,那位总角年纪,颈缚红绳的女鬼!
也是云中城南李家,那位爱去茶楼听戏的二小姐,李知。
段听祁不由得心想:那可真是太怪了!富绅之流的李二小姐是怎么流落到穷乡僻囊,变成孤魂野鬼的呢?
他还未开口,女孩便神神秘秘地凑至跟前,对他招招手,示意段听祁附耳过来,她把声音压低后絮语轻快,没头没尾地抛出来一句,“你去过村子了吗?”
没等人回答她兀自笃定地接下去,“我知道你去了的,我看见了。”
“我听说李二小姐成日呆在云中城内,未曾出过远门,你是怎么看见的?”段听祁学着女孩说悄悄话,道出口的嗓音漱冰濯雪,不是他的声音却很熟悉,段听祁眼睫忽地一颤,藏好心底的情绪。
闻言女孩狡黠轻笑,清澈透亮的眼珠子转悠着瞥向他,添了几分顽劣,“我不告诉你!”
段听祁面上略显为难,尚在心底思索该如何诈话,搁在白瓷杯盏旁点茶的手蓦地扼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住一切举动,几息间身体仿佛易主般陡然失去控制。
指骨疏清,沾着湿润的茶水在木桌上游移,临了,一个行云流水的“槐”字跃然入目。
“你所谓的‘看见’,是因为这个,你说对不对?”薄唇慢悠悠地吐露出言语,在裴弃巫接管身体时,段听祁也没太过讶异,他好似早有所觉。
倒是女孩的眉梢微微一跳,她好似才意识到什么,连忙补救,“咦,方才认错人了吗?可我此前那番话本来是要对你说的,是你去过村子了。”
“现今村子里还有一个外人,老头正假惺惺地嘱托他帮忙,给远在不夜天的槐女送一封信。那个被人蒙在鼓里的倒霉蛋好像是流云宗弟子,嘴里一直念叨着调查宗门任务,什么失踪案来着。”
女孩避而不谈裴弃巫方才勾勒出的“槐”字,另起话茬自说自话一通后,眨了下眼睛,孩童般天真烂漫,言语却大相径庭。
“同是仙门子弟,那位姓段的仙长到村子是查案办正事的,而仙师你……当初又是去干什么呢?”
“做贼吗?”
女孩旋即自圆其说,“我好像也没说错,你的确不请自来,从那鬼地方拿走东西了。”
她又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好似感慨世风日下般,嘴角却噙着笑,“仙师,这好像不大光彩吧,不问自取视为偷,实在非君子所为!”
“不问自取视为偷?”裴弃巫轻声重复,有些嘲弄意味,“那你岂非明知故犯!”
他屈指在木案上的“槐”字轻点,漫不经心偏过头,凝视着杯中浸水的落梅,压低了话音,语调平静无澜,“扪心自问,你又从槐女身上偷了什么呢?”
话音刚落,女孩面上的笑容微凝,再抬眼时,瞳色已然转深。
当下无人应声,空寂揉杂进浮灰流动。
琐碎光斑自窗棂入内,虚虚拢住人,女孩姣好的侧脸在阴影中忽明忽灭。好半响,她才回神般幽幽开口。
“你这人说话好生奇怪!总爱明知故问,再者,难道我说了你便会信?”
“不见得吧,仙师!”
“你那日到村子时恰逢那群东西‘破茧’,于是你就顺手从那鬼地方带走了灵蝶。”
“而槐女,我时常听她念叨起一个算命道士,那位高人是她幼年时偶然结识的,自那之后槐女便接二连三地走红运,好事频频。”
“年少间,她娘曾在某个夜里哄骗槐女,到云衔山下的那片竹林,企图杀她换命,为那即将早夭的儿子续一线生机。可谁知,杀人的刀都划破槐女肚皮了,还是被她侥幸逃了,偷得光阴岁月,苟活于世。”
“后来槐女去了鬼域,本来是打算寻个好去处安身,不曾想,临了却在不夜天当上清伎。毕竟是个烟柳地,槐女又容色不俗,一双含情眼可堪绝景,在这秦楼楚馆间自然声名大噪,更有甚者,散尽千金博美人一笑,妄图以钱权易色。”
“据我阿姊说,几月前,云中城江家有位大人到不夜天消遣时,指名槐女委身做妾。槐女是清伎,这些风流龌蹉事自然不肯,可是章台柳巷的姑娘们,人人都似蓬草浮萍,身不由己,哪能事事如意。”
“那位大人位高权重,纳妾一事也很讲究,槐女伎子的出身过于卑贱,虽说是个清白身,难免落人口舌,有损大人颜面。”
“李淮初说,江家的管事想出个折中法子,将槐女充入底下家族进献来的‘小姐’行列,顶个‘小家碧玉’名头。至于所谓的小姐,出身自江家表了不知道几表的远门旁系,通人事后便被族内悉心教导服侍人的手段,以便日后供大人物们选用。”
“这些表小姐们大多以议亲的名头送入云中城内,生来便是江家的人,若是合了大人们的眼缘抬为妾室,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属实羡煞人也!”
“本来这桩亲事都快成了,临门一脚时,槐女又被鬼域的某位大人瞧中了,这就没办法啦,云中城江家又不会为了个清伎和鬼域撕破脸,纳妾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也是奇了,看上槐女的大人物们少说也有百八十个了,威逼利诱下令她献身者不在少数,可每回都被槐女轻巧地躲过去了,一次是巧合,回回如此,倒真难说她身上有何古怪之处了!”
“毕竟一个卑不足道、无依无靠的伎子在不夜天内全头全尾地保有清白之身——实属罕见!”
“槐女身上谜团重重,我阿姊心善对她不设防,我却不是。”
“呀,我才想起来,方才说错话了,她也并非无依无靠吧!听李淮初发癔症时的话,槐女不是高攀上云中城南李家了吗,可我们李家小门小户的,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大抵是认她当义妹聊表慰籍吧!”
段听祁神识暂时寄附在裴弃巫灵台上,听到这番话时只觉怪异,李二小姐说话拿腔拿调的,怎么一会儿“我阿姊”,一会儿“李淮初”,难道她也得了癔症,对李大小姐时而亲近,时而疏远?
段听祁内心千思百想,恍地,一道心声打断了他,散漫恣意——是楚轻舟。
他意味不明地留下一句,“段师兄,当前是两个人了!”
段听祁一时无暇顾及楚轻舟因何出言提点。
两个人?现在女孩是一体双魂?
只见女孩又自嘲地喃喃,眼珠子里透着迷惘。
“至于我嘛,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我好像偷了谁的什么!”
“我又不止纯粹是我!”
“谁又在暗地里偷了我的什么?”
女孩蹴尔回魂般,眸中的迷惘淡去,言辞清晰道。
“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凑巧的事?偏偏还都阴差阳错地扎成堆了。”
“你从村子偷走了灵蝶,我……我记不得从哪偷得浮生苟延残喘,有人偷了槐女——”
女孩稚嫩仓惶的嗓音戛然而止。
在下一瞬时,她又状若无事地收敛好一切情绪,语调平静地接了下去, “——有人偷了槐女半条命。”
女孩再度抬眼望见裴弃巫时,神色不似先前冷淡,她热络亲昵地轻扯几下裴弃巫垂落的云袖,话家常般,“阿爹,我的花呢?”
女孩期期艾艾地仰首,天光大白中,眼珠子朦胧得有些不真切。不知她又瞧见什么,语调陡升颇为讶异,“咦,阿娘也在!”
“阿爹?”裴弃巫语带疑惑,微垂眸,鸦羽似的睫毛挡住眼底琐碎情绪。
女孩浑然不觉地解释,“你是我阿爹,阿娘是鬼,看不见的,但我知道阿娘也在这儿。”
阿娘?谁是她阿娘?
女孩话音才落,尚在思索的段听祁听见一声随风消弭的轻笑,遽然间心底有个陌生念头横生——这次作祟的人是裴弃巫。
他悄借心声漫不经心道,“师兄,当下是三个人了!”
三个人?
一体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