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银灯收起了玉,将向玉瓶埋在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下,整个人彻底放空了,每日就坐在门槛上呆呆望着那座坟,弦环也安静地守着。
一月后弦环带来一位与解晓长得一般无二的男子,几乎在看到他的瞬间,曲银灯身体里的血就冻住了。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来人,听他介绍说他叫解昕,是解晓胞弟,也是弦环的主人,他来此是因为知道了那件事,想对她说声对不起。
曲银灯手脚冰凉,心都快跳不动了,沉默许久也没回话,只是傻傻地盯着解昕看。
解昕满脸歉意,随手一挥,在她院子外封了一个结界,蹲到她面前,告诉她,他们修行之人全都归属仙盟,仙盟中有条规定,是当年仙盟成立时七位大掌门一同定下,所有人必须遵守——修行者不能擅自对凡人出手。
曲银灯眼光闪了下,终于有了反应,艰难地开口问他解晓做的事算什么。
解昕弯唇而笑,“那是明面上的规定。大门派里有权有势的杀了人,别人害怕得罪他,大多都不敢捅出去,自然也不会受罚。”
曲银灯心头窜出一股火,愤怒地问解昕凭什么,解昕笑而未答。等到曲银灯冷静了,解昕才不紧不慢地说出他真正的来意。
他说,死一两个人不算什么,但死的人多了,纸包不住火,再大的后台也挡不住整个仙盟的怒火。
解昕告诉她,他会把村里所有人聚到一起,全部杀光,然后带着她回到族里。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在祭天大会上指认解晓,将所有事推到他身上。
曲银灯听完计划就猛烈地摇了摇头,拼命否决。
解昕貌似也不着急,没逼迫她下决定,而是让她先想。
想想近一年来那对夫妻来闹过多少次,想想村子里的人是怎么对她冷嘲热讽的,还有向玉瓶的那双手,到底是怎么废的。
可曲银灯不敢继续想。
她害怕了。
因为她心底真的有一瞬间想要答应。
她求助地抓住弦环,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弦环交流,一股脑把一腔心里话全部倒了出来,整个人都神经兮兮的,像个疯子。
弦环当然给不出回答,于是曲银灯还是只能自己想。
她想,算了。
大概她就是命不好。
她惹不起这些人,也不想再跟他们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或许,她该如向玉瓶说的,去云心城走一遭。
曲银灯怕自己改变想法,当天收拾好包袱,握紧向玉瓶给的那块玉,想要离开,谁知刚关上屋门,那对夫妻又来了。
他们一如既往地冲进来,指着她的脸破口大骂,连同向玉瓶和老医师一起,一个没遗漏。
曲银灯麻木地听着骂声,看着他们开始砸东西,只觉浑身疲惫,想就这么睡过去一觉不醒,那样,是不是就能看到老医师,能看到向玉瓶?
人如果都死了,会在地下见面吗?
曲银灯闭了闭眼,被人一巴掌抡到脸上,整个脑子嗡鸣了一阵,身体也不知又撞到了哪里。她疲累地睁开眼,看到人抄起石板,砸向了向玉瓶的墓碑。
“不要!”
曲银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要用自己身体拦住,可她又一次来得太迟,那块没立好多久的碑石被人一下打翻在地上,她自作主张写上的“先夫向玉瓶之墓”七个字四分五裂地滚到了各处。
那夫妻犹不够解气似的,对着坟头呸了一口,转身离去。
曲银灯趴在地上,等到夜幕降临的那一刻,她唤来弦环,说她答应了。
解昕来得很快,旦日早晨就到了村子里,说戌时末会在村长家门处发放仙丹、查验资质,择取有缘人带回门内收作弟子,请村内所有人到场,过时不候。
凡夫俗子久居于下,听惯了仙人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传说,个个心里都想着哪怕选不上,单只去看看仙人的模样、沾沾仙缘也是好的,何况还有仙丹发放,是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好事,自不会错过,于是此言一出,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曲银灯的心却越来越凉。
她坐在院子里,对着弦环看了许久,直到天黑透,戌时过半,她如梦惊醒,猛地坐起,夺门而出。
弦环跟着她一路跑到村长家门口,看她一个个拉住人说,这丹药不能拿,快跑,离开村子走得越远越好,但没人听她的话。
被拉得厌烦了,有人一把抽出手将她甩出,骂道:“你自己做错事惹了仙人不快,遭了报应,不知悔改恨上仙人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连累我们?”
曲银灯看清了,他是那两个孩子的爹。
她想说不是的,想说这是个圈套,会死的。
但没人相信她。
村长找了人来将她拉走,她不愿,村民被闹得烦了,眼见解昕如约而至,怕拖太久惹得仙人不快,便动了粗。
曲银灯摔在地上,侧目看见解昕远远地冲她笑了下,召出上百个纸人。
一道血花飚出,上百个纸人冲进人群里,单方面地屠杀着无力的凡人。
哀嚎声响彻山野,曲银灯跌坐在混乱血海中,泪水与血水糊了一脸。她捂上耳朵,捂住眼睛,想要隔绝这个世界的一切,却都是白费功夫。
最后,她挖了自己的眼。
疼痛麻痹了心灵与肉.体,她绝望地躺在地上又哭又笑,堕入无边黑暗。
村子人不多,解昕几乎没怎么出力便将所有人杀了个干净,临了他还惬意地擦了擦衣摆处溅上的血迹,走到曲银灯跟前,把人提了起来,看到一块莹莹发亮的玉握在曲银灯手心。
解昕尝试着掰她的手,却没有掰开,曲银灯像抓着自己的命一样抓着那块玉。
解昕啧了声,丢开她,命弦环把人带回去。
曲银灯再醒过来是三天后,她眼睛瞎了,人也丢了魂,什么话都不说,饭和水也不进,直到解昕伸手要拿她的玉,她才垂死挣扎似的动了动身子。
解昕收回手,跟她交代接下来的计划,但曲银灯只是听,一丝反应都没给。
解昕也不急,慢悠悠地说了一句:“瞧你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倒似是我逼你的。曲银灯,你别忘了,是你自己先答应的,我不过是帮你报仇罢了。”
曲银灯面无血色地咬着唇,浑身颤抖,想叫他别说了,却又张不开口。
“人都死了,再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给谁看,你倒不如好好想想,到底还要不要做下去。我可提醒你,走到这一步,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曲银灯知道他的意思。
人都死了,她做不做都已经挽回不了了。
她还是跟解昕去了解家,按照解昕教的在祭天时亲口指认解晓,气得解家家主当场吐血,指着解晓大骂不肖。
解晓欲要辩驳,却被解晖——他二人的亲弟弟三言两语堵了回去,最终被人关进禁地。
两日后,解晓死了。
死因不知,但解昕带来这个消息时,曲银灯并不觉得轻松,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她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整个人好似漂浮在半空里,不上不下地挂着。
她问解昕何时能走,解昕没有给答案,叫她多休息,随后便离开了屋子。
接下来的几日,解昕每天都会来,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体贴得让她不安。
某天,曲银灯再也忍不住了,问他为何迟迟不放她走,解昕轻声笑了许久,终于将意图说出。
他想要那块玉。
曲银灯不明白其中原因,但这玉是向玉瓶的遗物,她绝不可能交给别人,便咬死不松口,以致被解昕囚禁在屋里,出不得房门半步。
弦环仍旧在她身边,无声地陪伴着,照顾她一切起居。
再后来某日,解昕请了位名叫洛渺的姑娘来,不知缘由地到她跟前晃了两次。
那姑娘许是看出了什么,在解昕出去时悄悄问她,是不是得罪了解昕,需不需要帮助。
曲银灯失了眼睛,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让人十分亲切的气息,她忍不住想哭。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态度疏离,回绝了洛渺伸过来的、可能是希望的援手,让弦环送人出去。
当日夜,曲银灯心里堵得难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摸出那块玉贴到心口,在窗子前坐了一夜。天将破晓时,她将血滴到玉上,亲手砸了它。
弦环想要拦,被她阻止了。
曲银灯说,她想向玉瓶了。
向玉瓶走前告诉她,如若有一天她真的想念他了,就将这玉砸了,他会陪着她一起。
生命这件事,她努力过了,现在,不想再继续了。
于是这日天光大亮后,解家家主的死讯传出,解家长老带人将她扣住,她一句也没辩驳,任由这些人把她关起来。
一日后,天应该是蒙蒙亮,空气中还有一丝湿润的味道,晨雾打在脸上,像母亲亲吻她的孩子一样温柔。
她被架到那张看起来一戳就破的绣帐上,薄薄的纸盖在身上,一滴肮脏的血滴到眉心钻进骨头里,啃食着属于她的一切,意识逐渐模糊,她痛快地笑着,听到周遭诅咒般的念词。
念的什么她不清楚。
但也没关系,她这一生,本就过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