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静静站了片刻后,直直趴下“五体投地”,做出一个不甚明显的跪拜姿势,像是在道歉,又仿佛仅仅是依随本能向自己阔别多年的主人问礼。
解昕拎着先前被众人慌忙间遗落的巨人傀儡,一掌击出,傀儡正好砸到纸片身上,无丝无线,两只傀儡却严丝合缝地钉在了一起。
纸片附着这熟悉的身躯,冲解昕又拜了一次:“主人。”
“主主主主人?不是,那她……我们……”叶轻扬张目结舌,指着弦环语无伦次道。
瞧见江鸿和丰子俞脸上并无惊讶之色,纪雨萱低声问:“你们早就知道了?”
江鸿恍若未曾听见,丰子俞点点头,紧跟着又摇了下头。
又不说明白。
纪雨萱心头莫名不爽,也未再追问,气鼓鼓地将视线转了回去。
“主人?”
听这称呼,解昕只觉荒谬,一袖扇去将弦环打到地上。
“欺我瞒我处处跟我作对,让我自以为还有重返世间的机会,结果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还知道我是主人?你就是这么效忠你的主人的?”
弦环倒了没多久便自觉爬起,一动不动跪在那,虽能借着傀儡说话,却也没做出任何解释,好似早就准备好了接受一切处罚。
“好,真是好样的。”解昕一只手抚在脸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悲哀多些还是愤怒多些。
“事已至此,你们便都留下来陪葬吧。”
呢喃的话音消逝在夜风中,月光透过指缝穿过来的那一瞬,解昕眼底变作猩红,周身威压不遗余力地放出,整个明涵涧风摇地动,为之地覆天翻。
众人虽未料到有此变数,但对解昕始终不曾放下警惕,是以他转变的第一时间,常千明和云衢便已横剑手中,向前生与平秋色一放清辉,一落秋色,迎着当头而来的威压斩出一剑。
然而丹元与洞明之间的天堑何其大,已臻洞明境的解昕比之前强了不是一点半点,仅仅是威压便似有万钧之势,将双剑剑气化解后分毫未受阻碍地袭向众人。
常千明和云衢慌忙持剑抵挡,也被连退十数步,连带着身后的叶轻扬、长望和孟千秋一起轰的砸到了山壁上。
随后没有任何喘息余地,细如蛛丝般的银朱长线像张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地压过来,要将他们的生机网尽。
常云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借躲避的间隙吞了瓶补元丹和暂时提升修为的仙丹借青云,齐齐升至丹元境,而后,平秋色聚气成波,向前生一剑千里,两道剑气相辅相成,在死亡环绕的网中开出一条生路。
解昕略有惊讶,却并不将之放在眼里,食指轻微一弹,纸人尽数碎成残片,化作飞羽流星,直取常云二人。
二人连步闪避,但修为不如解昕,瞬间又落了下风。
无尽碎纸划过身体,这滋味比凌迟也不差几分。
常千明瞥见自己衣袖上洇出的血,暗骂一句老不死的敢弄脏她衣服,手中剑才握紧,尚未出招,一柄巨大的玄色羽扇挡到了面前。
纪雨萱眼瞳全白,眉间亮光一闪而过,银白与血红交织的符文绕在扇上,忽然,一道夺目天光刺破黑暗降临谷中,借着这一缕光,她反手一挥,将所有碎纸打了回去。
“这……”叶轻扬好似看出了什么,讶然之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解昕表情更耐人寻味,拂去这闹着玩似的反击,身形一闪到了纪雨萱身前,一掌拍出。
适才还大显神威的纪雨萱此刻却仿佛陷入了某种迷障中,不躲不避,就那么痴傻地看着他靠近,掌风掠到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玉简横插进来,四两拨千斤一般轻轻一挑,便将这洞明初期拼尽全力的一掌挑开。
解昕反应极快,一击不成立刻攻出下一击。
江鸿却比他更快,正面接上第二掌,将解昕震退的同时又出一招一把将其打飞,旋即飞身追进,水瑟拉成长剑,在解昕落地的刹那捅进了他腹中。
同一时间,一把横尺自解昕背后贯心而出,至寒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向全身,一个呼吸的工夫就将他冻成冰人。
江鸿抽出水瑟,反手拍上解昕胸膛,冰人当即炸成残渣,一缕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灵识甫一飘出,便被横海牢牢钉在了地上。
眼见局势反转,余下几人俱是惊喜不已,叶轻扬揉着胸口朝这边走,笑道:“果然还是得洞明境和洞明境打才对,不过阿俞你这一剑也漂亮,不辜负剑仙的盛名!”
丰子俞极为勉强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笑得有些难看,注意力全然放到了另一人身上:“你还好吗?”
江鸿没有应声。
事实上这时候江鸿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
她眼前明明暗暗地闪着,模糊的光影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胃里翻江倒海地闹个不停,四肢也有些乏。
江鸿提力抬起胳膊,想要拍一拍脑袋,让自己清明一点,谁知胳膊抬到一半,腿先软了下去,膝盖重重砸到地上,她用水瑟撑着才没完全栽倒。
一口血喷出后,耳畔似有一道风刮过,感知回来了些许,她察觉到左手边扶了个人,灵力很熟悉,是丰子俞。
耳边还在嗡嗡作响,丰子俞说什么她也听不清,江鸿眉头一蹙,甩开了丰子俞。
瞧见披散下来的发丝已经变成了白色,江鸿下意识摸上脸颊。
是光滑的,不是她自己的脸。
还好,幻形术还没完全消去。
江鸿捏出手势,想把头发也变回去,怎料淡紫色的灵力就像那风中摇曳的火苗一般,噗呲闪过一下后,没出息地熄了火。
借来的灵力没了也就算了,这点自己修的也不能用,人倒霉了果然是喝口凉水都塞牙。
江鸿颇有闲情地嘲笑了自己一番,撑着水瑟站起身,脚下不稳,步子又一晃,被丰子俞再一次扶住手臂。
没等江鸿抽手,另一人挤到了身边,和丰子俞一右一左地搀着她——是纪雨萱。
江鸿实在厌恶这种被人“架起来”的姿势,欲挣出手,眼前又凑过来一个脑袋。
孟千秋傻愣愣地看着她,伸手就要摸上她手腕,江鸿满身是气地瞪了他一眼,硬生生把他要伸出的手给瞪得缩了回去。
傻小子脑袋不灵光,但还是能感知到杀意的。
“好啊……”
就在这时,地上那一缕残识出了声。
“我解昕,十一岁入真人,二十岁破玄冥,六十岁登丹元,不至两百岁便半步洞明,却一生都要被那个先我一刻出生的大哥踩在头顶。好不容易等我解决他,解决了所有阻我道路之人,终于要成为解家家主时,谁知竟半道杀出一个谢寒,就那么一剑,便将我一百多年的努力全部抹杀。”
“而我亲手做的纸傀儡,我最好的作品,为了个认识不到一年的女人背叛我,毁了我所有期望,现在居然连青冥使都来了,”解昕不知疼痛般地挣扎起身,恶狠狠地望着眼前几人,声嘶力竭道:“凭什么?凭什么?”
他像失了心智一样,撕裂了快要消散的灵识冲出横海的桎梏,扑倒在纪雨萱跟前,“这是什么命?使者大人,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命?”
使者大人……江鸿若有所思地看向纪雨萱。
激愤的声音不绝于耳,但纪雨萱缄默了。
她将玄色羽扇召回手中,摸上扇面正中那个血红的字,像被烫了一下,触之即收,转而又摸到羽扇下方坠着的玉色小折扇上。
蓦地,四面八方浮出星星点点的光,江鸿转目,一眼望去,见万千草木之灵似蕴含了无限生机,汇聚着升至天空,绽出繁花万朵,继而坠落谷中,恍然间万象更新。
长河泠泠而动,死寂的林子唤出鸟语,杂草退,霜寒无,背后开出一条明亮敞道,远远能看见一紫衣女子和一雪衣男子快速逼近。
看清男子面容的刹那,江鸿怔了下。
竟是五长老那仙去四百多年的师尊崔枕?
江鸿思绪尚未来得及理,便听解昕惊呼道:“洛渺?”
会召灵术的洛渺?可她不是四百一十年前来的此处吗,为何会现在出现?而且这状态,好似不大对劲。
江鸿暗自思索着,余光瞅见叶轻扬蹲下身,就近抓向一棵草,手竟从叶片上径直穿了过去。
“是洗灵术。”
叶轻扬解释道:“相传是春生谷洛家的绝学,用以清除灵上一切杂物,度化恶灵,返璞归真。”
“春生谷洛家?”
那厢,常千明不知何时换了件新衣裳,仪容也整理了一番,干干净净站在一众狼狈之人中显得格外突出。
她掸了掸衣袖,仰首一头雾水地问:“这是哪个家族?”
一看一圈人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叶轻扬略有些不自在,干咳了一声,“我是从祖爷爷的藏书上看的。春生谷洛家,也被称为坤灵世家,天生通灵,尤通草木之性,是世间最受自然万物喜爱的灵族。传说他们灵术与医术同修,却并不常用灵术,多以医修的身份出现,救死扶伤,但每每用过灵术,当地的草木之灵便会记住施术之人,百世不易。”
听到此,江鸿不声不响地偏过头,又看了眼默不作声的纪雨萱。
“不过书上讲,洛家人很早就隐世了,仙盟记载中也没有他们的踪影,我还以为这些都是编撰的,没成想今日竟有幸得见。”叶轻扬不由得感叹:“先是青冥使再是坤灵世家,都是传说中的灵族,啧,我这福气果然还是不错的,就说那什么天水域肯定跟我没——”
“哎等等,”云衢打住他的喟叹,“我方才就想问,青冥使又是什么?”
“这个嘛,”叶轻扬学着常千明先前那样子,略显做作地捋了捋衣袖,一本正经道:“天之苍苍,玄之茫茫,上雪之滨,青冥在望。纵贯大陆的上雪江都知道吧,上雪江尽头有一灵族,族姓为宣,承天之命晓天之令,相传是上天派来人间的使者,被称为青冥使,和洛家一样,一早就隐世了,你们不知道也正常。”
瞎嘚瑟。江鸿默默地想。
云衢嫌弃地乜了叶轻扬一眼,却也有点纳闷:“都是千年大宗,我师祖还比弗及仙师年长呢,怎么我们天泉庄就没这记载?”
常千明向他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我们霜月阁也没。”
话罢,这两人整齐回头看向在场之中仅剩下的唯一一个千年大宗的弟子。
丰子俞提起微笑,无比坦然地说:“我没去过师祖的书阁。”
两人嘴角一抽,扭了回去。
江鸿心底也无语了片刻。
这小子看着修为高,实际上对除了修道以外的东西好像什么都不知晓,反倒是叶轻扬这个修为平平之人谈起各门各派的招式、隐秘来说得头头是道,倒也奇怪。
“不是你们见识少,而是我知道的太多。”那边,叶轻扬挺直了腰杆,满脸得意,大有自夸起来没完没了的架势。
江鸿不耐烦地啧了声,叶轻扬身子一僵,刚张开的嘴立时闭了起来。
江鸿移开目光,落到旁边的人身上,语气不轻不重地道:“坤灵世家,青冥使?”
纪雨萱顶着一双白瞳,闷闷点了点头。
挺好。江鸿心道。
先是凌泉剑仙的徒孙,后是连风门的二公子,现在还来了隐世灵族的后人,她这债户们还真是找对了。
玄羽扇变回耳坠,眼瞳里的白也褪了下去,纪雨萱呼出一口气,像卸下重担一样,神色转轻松,唇角挂起笑意,神采飞扬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宣霁,宣扬的宣,雨霁的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