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秋城外百里,黄沙渺无尽头铺向天边,长风裹挟着沙粒散在空中,吹得人骨头疼。
然而在这漫漫沙海中却有一绿洲,梨花树漫山遍野,零零星星地结着花骨朵,汩汩溪流穿梭其中,携着落叶奔向遥远的上雪江。
树林中心小溪之畔,一座孤坟立于高大的银杏树下。
坟前,两颗圆滚滚的头颅并排而立,一个属于灰衣道士,另一个已腐烂成骨,看不出原貌。
丰子俞顺着缠丝寻过来时,江鸿正在清理落在坟上的叶子。
她换了件素白的衣服,月光如洗洒在肩上,身形显得分外单薄,不像传闻里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更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姑娘,风一吹,就要站不稳地倒下来。
丰子俞下意识停了步伐。
坟前之人仿若失了感知似的,并未察觉他的到来,专心致志摘去黄叶后,裙摆一撩坐到坟前,试探地抬手在眼角抹了下。
丰子俞匆忙敛回目光,心知这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默然转身,正欲离去,却听身后人忽地笑了声。
“看来这个我也学不会。”
学?学不会什么?
窸窸窣窣的动静冒出,在寂静黑夜中格外明显,丰子俞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怔怔望着江鸿的背影,见她将一条三尺宽的白布紧紧缠在眼睛上,姿态庄重地朝那座坟连拜三次。
随后,不带感情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去了宿风山崔家,拜到家主崔凛门下。崔凛教我修炼,还让一位师姐教我写字,不过除了字我什么都没学会,渐渐地崔凛放弃我了。后来崔凛死了,崔家人内斗,我趁他们不注意抢了一块碎片,和当年那片一模一样……”
她不快不慢地说着,将过去一年做过的、经历的所有事一一“禀报”出,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人也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落叶像蝴蝶一般扬着翅膀,稳稳停在她肩头。
流畅字音如同稳重的脚步,不疾不徐地踏在心跳上,夜风吹过背脊,丰子俞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他咽了口唾沫,压下莫名冒出的忐忑心绪,折身要走,身后人倏地问道:“你回来了吗?”
丰子俞猛一激灵,身子当场僵住,像作案时被人当场喊住的小贼一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硬着头皮转回看起来还淡定的身子,想跟人道歉,解释自己没有要偷听的意思,却发现江鸿蒙着眼坐在原地,根本没有将头扭过来看他。
“那个姓洛的姑娘说,人死后如果席地而葬,也许会因为对家乡的执念而重返世间。我本来不信,小花死的时候我等过,她没回来,她走远了。但……这次我遇到了回来的人,好像她说的是对的。那么你呢,你也会回来吗,或者已经回来了?”
原来……不是在跟他说话。
高悬的心稳稳当当落回胸口,丰子俞动作极轻地喘了口气,唯恐再听下去会听到不该听的、冒犯了江鸿,急忙转身,放轻了脚步,飞速离开。
回到旧宅,丰子俞对适才的一切只字未提,沉默地找了处能将宅内情况一眼观尽的地方打坐休息。
江鸿再回来时是翌日晨,天还未放亮,难得清新的风吹过院子,沙拉沙拉的响声一片。
江鸿刚翻进去,就察觉一道眼神落到自己身上。
循着视线望过去,对侧之人立马偏开头,好似还在为昨日的争执而气恼。
江鸿只当没看见,寻到角落,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才一闭眼,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挤了过来。
“你身上好凉。”
江鸿皱紧眉头,想向后躲开,无奈身后就是墙,只好偏着身子稍微离凑到面前的宣霁远一点。
宣霁对她这态度已见怪不怪,没硬挤着往前,自顾自地扣住她手腕,须臾叹了一声,说道:“我就说你不该借灵,这下好了,雪上加霜。”
江鸿不以为意地抽回胳膊,借着宣霁退开身的空当往旁边挪。
“你真不在乎啊?”宣霁托着下颌,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灵乃人之本,以你现在的情况,放任灵这么碎下去,至多不过一年你就会身死道消。”
江鸿不作反应,宣霁也没有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失落感,继续道:“不过你的体质很特殊,我总觉得你的灵在自我修复。”
江鸿一愣。
她学不会自己修炼,但又必须强大起来,便反复地吸取地气、灵气,吸取别人的灵力化为己用,让这具别无他用的躯壳作为外物之灵的承载者,替她留住想要的力量。
至于灵……
从她踏入修炼这条路的那天开始,灵就一直在碎与不碎的边缘徘徊。伤几日慢慢养养,也就变回去了;哪怕一时恢复不好,也不过就是多养些时日。
她早已习惯,也以为这就是正常的。
可听宣霁这意思,似乎和她所想的不太一样。
江鸿递去疑问的眼神:“这很奇怪?”
“当然了!”好不容易得到了回应,宣霁立刻点头如捣蒜,“修士的身躯是能自我修复不假,但速度极为缓慢,受伤后不借助丹药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如初的。灵上的损伤比之更甚,哪怕只是一点点小伤,不借助养灵术,千八百年都未必能修养好。可你的灵……它比我想象的强很多。尽管现在状况不大好,但它恢复的速度很快。如若你不动灵力,即使没有养灵术,说不定过上几十年,它就会自己变好。”
江鸿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那就是暂时还没事,再闹大点也不一定会死。
和她一直以为的也差不多。
思绪刚到这,宣霁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出声道:“我说这些不是让你放宽心后继续肆意妄为的!”
江鸿不接腔,让这话左耳进右耳出,丝毫没打扰脑子的休眠,随后径自合上了眼。
又一整晚没睡,去碧海只怕还要大费一番功夫,她可得好好养精蓄锐。
“你真奇怪。”
宣霁还在絮叨。
“明明那么想要延寿丹,那么在乎寿命,遇到事却每次都跟疯了一样,压根不管这条命。”宣霁迷茫地问:“江鸿,你到底想不想活下去啊?”
冷不防被这么一问,江鸿不由自主地怔了片刻。
倒不是她答不上来,想不想活下去,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用思考就能说出。只是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江鸿张开双眼,不躲不避地接住宣霁的迷惑:“当然想。”
“那你为什么……”宣霁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为什么还总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不知何时过来的丰子俞接上了后半句话。
江鸿挑了下眉,没想到这自以为是的小鬼居然主动过来搭话。不过当下,她最关心的还是丰子俞问的那句话。
为什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黎明熹光擦过屋檐照进院子,刺得人眼睛疼,江鸿本能地偏头躲开,想了想,问道:“我什么时候不当回事了?”
丰子俞和宣霁不约而同地呆了片刻,望向彼此,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一抹错愕。
二人齐刷刷地扭头望向江鸿,疑惑不言而明——你什么时候当回事过?
江鸿回忆着自己的行为,没想明白,也不纠结,坦然地跟两人大眼对小眼。
最后是丰子俞先败下阵来,他蹲下身子,平视着江鸿,郑重地道:“你知道你这具身体的修为和实际修为是不一样的。”
江鸿点头。
她真正修炼到的是阳明巅峰,而这具身体显示出来的修为却是她多年借灵积攒下的洞明巅峰,用自然是能用,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这个她自然明白。
丰子俞跟着道:“但你挑战过两千多年根龄、修为接近隐元境的玄芝,直面过隐元境的太上长老,还主动跟修为提升到洞明境的解昕对掌。”
宣霁补充道:“昨晚甚至还顶着我们两个丹元境的夹击硬杀那老头。”
丰子俞:“我想这绝对称不上是在乎这条命。”
宣霁:“应该说是纯作死。”
江鸿:“……”
江鸿一脸麻木地看向两人:“杀玄芝是为了取药,为了活命。和太上长老打是因为他要杀我,我要自保。和解昕打是因为我要出谷,必须杀他。至于那个老头,”江鸿弯唇一笑,“我想杀人需要理由?”
丰子俞脱口道:“需要。不论他是谁,不论你是谁,杀人、害人都需要理由。哪怕他真的罪孽滔天合该处死,也自有城主府来处罚,你私自杀他就是不行。”
江鸿唇角微抬,正要回话,叶轻扬一手拦在了两人中间。
他才刚睡醒,正大脑放空地寻思着怎么没睡多久天就亮了,眼神一飘,便被这边聚在一起的三人吓得睡意飞了一半,一手捶到了遥遥肚子上。
遥遥“嗷”地炸起,把他掀了出去。
眼看话题跑偏,又有要吵起来的架势,叶轻扬也顾不上这三番两次踩到主人头上的灵宠,赶忙跑过来叫停。
“哪能呢。”叶轻扬一巴掌呼上丰子俞后背,扯着笑脸道:“姑奶奶,您老人家想做什么做什么,用不着给我们交代。”
他磨着嘴皮,冲自家这不省心的小表弟挤眉弄眼道:“对吧?”
丰子俞没理他,也没继续说。
江鸿瞥过二人,撂了句“都起了那就出发吧”,站起身,出了院门。
宣霁紧随其后。
叶轻扬长舒一口气,没好气地给了丰子俞一手肘,瞪人好几眼才拽着他和遥遥一起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