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隐蔽的层林一角,江鸿跌跌撞撞闯入宁静,一手撑在巨石上,勉强没有栽倒。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两耳中嗡嗡地吵个不停,闹得人心烦意乱,恍惚间能察觉到风擦过皮肤,但那动静远得很,好似不知不觉间周围生出了一层厚障壁将她与外界隔断。
江鸿想要睁眼,却被不知是汗珠还是雾气的东西遮了视线,四周白茫茫的,竟有几分像不久前她待过的镜世界。
不能停下。
不能。
江鸿又狠狠甩了下头,咬住近乎已经快感觉不到疼的舌尖,意识清醒了三分,松开扶住石头的手,便听身后隐约传来几声呼喊。
声音远在天边,可刚一回头,几道人影便先后冲了过来。
轮廓模模糊糊的,先看身量,将三人衣衫颜色辨识个大概,再听声音,便能确定来者定是丰、宣、叶三人无疑。
宣霁一到近前就撒开叶轻扬,转而去扶江鸿,表情前所未有的难看,逮到人后忍不住骂道:“你到底什么毛病天天这么疯?说了多少次你身体撑不住了,你就是不听,真要等灵完全散了,人也死透了,你才肯消停吗?”
江鸿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反应有些慢地倾身靠近了些许,只须臾的工夫便又退开,还将掺着自己的手一道甩开,神情冷漠,视线越过三人,不知是在看哪,简洁而又干脆地道了句:“滚。”
一路走来,宣霁从没被这么对待过,本就在气头上,一听这话更炸了,整个人鼓成了团,眼看着一戳就能漏着气飞到天上去:“你说什么??”
丰子俞则微不可见地顿了下,眉宇间闪过一丝凝重,趁着刚“活过来”的叶轻扬着急忙慌去拉宣霁的同时,凝出一道极其微弱的灵力束。
灵力束在江鸿眼前划过,立时被手指挥散,紧接着一道凌厉的气刃迎面袭来,将三人连同后方慢悠悠飞来的遥遥一齐打飞了出去。
没下死手,却足以让人疼得起不来身。
丰子俞略微打消了心底疑虑,望见江鸿要走,也顾不得身上疼不疼了,赶忙翻身而起,喊道:“等等!江鸿!”
江鸿置若罔闻,下山的步伐丝毫未停。
丰子俞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拦在江鸿跟前,紧随其后,宣霁也到了身后。
一瘸一拐地磨蹭过来的叶轻扬一路捶肩揉背,瞅见江鸿,骂骂咧咧道:“又不是我们害你,你打我们做什么?受伤了还这么着急走,没见过你这么不配合的病人。”
他抱怨了几句,目光触及江鸿身上已快被染成全红的蓝衣,又想起今日所见,莫名就骂不下去了,话锋一转,碎碎念道:“不就是打输了吗,那可是游芳丛,天字榜第七啊,林庄主都打不过,更别说他身边还有那么多浮崖长老在。你能打成这样已经够厉害了,输了也不丢人,我们又不会嘲笑你,瞎跑什么?你这又不认路又没有钱的,就这么走了,这条命还要不要了?识相点就赶紧跟我们去找医修,再拖下去难受的只会是你自己。还有,说多少次了,动手前招呼一声,回回都这么突然出手,吓死人了。”
他长篇大论了一通,也不知大魔头听进去没,只见她闭了闭眼,挥手又是一道气刃。
这次没将三人掀飞,仅仅是逼他们让出了路。
“再跟过来,我杀了你们。”
放完狠话,大魔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轻扬两眼一瞪,心头也窜了火,正想说“不跟就不跟,爷爷还不伺候了呢”,谁知下一刻就见刚还在自己身边的丰子俞眨眼就摸到了江鸿身后,步法轻盈怪异,快得几乎看不见,连灵力波动都小得难以察觉,抢在江鸿做出反应之前,一掌斜劈在她后颈。
丰子俞接住身体软下来的人,扭头唤:“宣宣。”
宣霁一向坦荡不记事,没多久就把自己哄好了,全然忘了刚才生过气,几步跳到他身边,十分自觉地接过江鸿,还腾出工夫看了眼仍然待在原地的叶轻扬,疑道:“傻站着干嘛,快走啊,你等得了,江鸿可等不了。”
叶轻扬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一通操作行云流水,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发现眼前这一幕不是错觉,这两人真的把大魔头打晕了,额角疯狂跳动,绷着脸问:“你们……就这么打晕她,不怕她醒来后跟你们算账?”
宣霁用一种无语且隐含着鄙夷的眼神望来。
丰子俞拍了拍怎么看都比自家主人聪明懂事的遥遥,让它变大,回道:“算就算,反正是我干的,大不了我让她劈回来。”
“……”
劈回来。
说得轻松。
你的劈是打晕她,她的劈很大可能是砍你脑袋。
这能一样吗???
见丰子俞全然没有担心之意,叶轻扬呵呵笑了两声,深觉自己真是多余担心,一掌扣在脸上,欲哭无泪地跟了上去。
能怎么办呢,自家表弟,不懂事就不懂事吧,忍了。
叶轻扬自认成熟地端坐在前,想也未想,张口便道:“走,遥遥,回千寻城!”
话音刚落,肩上搭了一只手。
叶轻扬一看丰子俞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自觉猜到了丰子俞在想什么,没等他开口便大方道:“没事,我回去了还能再跑出来,但论医术,这天下可没人比得过我们连风门,她伤这么重,去连风门肯定是最好的。”
他默默肯定了自己果然是个非常伟大非常通情达理的人,正竖起耳朵,想听丰子俞如何夸他,谁知才在心底里自夸了一刻,便被丰子俞的话弄沉默了。
“不是。”丰子俞头微低,满脸深思,琢磨道:“连风门和江鸿是多年的仇敌,不管这其中原因为何,那悬赏始终是在的,到今日还没撤下去,此行……就算江鸿全程都昏着,连风门能轻易放过她吗?找你们家医修来看,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
丰子俞说完又细想了片刻,许久才发现刚和自己对话的人没了响动,抬头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就见叶轻扬满脸无语地望着他,敷衍笑了声,接着一言不发转了身。
丰子俞:“……怎么了?”
叶轻扬拖长了声音:“没——事——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
丰子俞听出他语调中的异常,摸不着头脑地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再回头。回望另一边同样不解的宣霁,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只道叶小少爷又抽风了,也没再细想。
四人一兽静悄悄地乘着夜色迎着东风,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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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千寻城。
都说天上仙宫地上寻,一砖可抵万钱金,被称为人间金窟的千寻城,哪怕平日里再如何富贵,到了寒食这一天也是生不出烟火气的。
直贯东西的长街,从街头到街尾,人声嬉闹,车水马龙。长街尽头,一巍巍仙府独立其间,放眼望去,尽是金砖玉瓦彩灯琉璃。阁顶仙云缭绕,隐隐还能听到府内传出的清流溪水声,财气逼人之余,又添了几分不输人的雅致风流,任谁到了附近,都要忍不住放轻脚步,仿佛怕惊扰了这尘世仙家。
距仙府几条街开外的一处偏僻客栈中,小二看清刚进门之人的长相,才冒出一个“叶”字,就见那人沉脸挥了挥手。小二很是明眼色地捂了嘴,领着人去上房。
少顷,一人从客栈内走出,猫着身子窜入人流,左拐右拐地摸了数条巷子后,从一无人的高墙边翻进了仙府中。
叶轻扬才一进去,就被自家禁制打得趴到了地上,手忙脚乱地摸出脖子里挂的碧玉,堪堪捡回了一条命。
他擦了擦脸上摔的灰,对着墙边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旋即娴熟地摸到小径中,一路向北。
今日是连风门一月一度的考核日,门内弟子甭管内门外门,哪怕是他兄长,也得老老实实去考核,简直是偷溜回家的绝妙时机,错过就只能再等下个月了。江鸿的伤势一拖再拖,再这么耗下去,不是她凭借意志清醒过来直接徒手劈了他们三个,就是她彻底醒不过来然后丰子俞和宣霁劈了他,是以刚住进客栈,叶轻扬屁股还没坐热,就麻利地溜过来了。
万幸,如他所料,除了那该死的万年如一日的禁制之外,一切进展得十分顺利。
叶轻扬轻手轻脚推开大门,绕过长桥回廊,摸到尽头的水榭外,遥遥望见水中央小亭内那个熟悉的人影,暗自松了口气,刚想撒开脚丫子奔过去,便听那人开了口。
“你在我这住了有一月了,今日可是初五,还不出去?”
叶轻扬动作一顿,听出来这不是在跟自己说话,立时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躲到了树后。
此地名为瞻思阁,是他祖爷爷的居所,适才说话那人便是他祖爷爷,弗及仙师叶云梦。
论医术,世间绝不会有人比叶云梦更胜一筹,所以虽不清楚江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一想到治病救人,叶轻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叶云梦。叶云梦生性喜静,早在江鸿被他们家悬赏的数百年前便已隐世,偶有几位上门求医的,旁人救不了,他才会出手一试,算起来应和江鸿没什么来往,江鸿此前表现出来的也不像是见过叶云梦,那恩怨大抵是没闹到他跟前,请他救江鸿,再合适不过。
不过眼下倒是怪了,谁没事居然也跑到他祖爷爷这来了?还住了一个月?
叶轻扬忍不住犯嘀咕,悄悄探出头,便听那厢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祖爷爷这是嫌弃我了?”
叶轻扬眼睛一瞪,心底无声无息地炸开了。
神呐,居然是他大哥?
这个时间,叶谏之不是应该在考核吗??
叶轻扬差点就要哭出来了,苦着脸,一边把身子藏严实,一边把耳朵凑近,就听他祖爷爷轻声笑了下,回道:“你想住多久都行,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你爹娘那边我也能替你拦回去,不过小捡,有些事是躲不掉的,你迟早要出去。”
叶谏之默默抿了口茶,垂着视线,像个认错的孩子:“……您都知道了。”
“你什么都不说,我如何知道?不过是看你这些时日的状态,有了几分猜测。”叶云梦指尖分出一道流光,落在水面浮起的泡泡上,薄薄一层水泡当即散开,泛起一小阵涟漪后,寂静无声地隐入水中,“和你那位朋友有关?”
叶谏之咀嚼着心事,没有给出答案,犹豫良久,问了个藏在心底多时的问题:“祖爷爷可曾有过想救却救不了的人?”
叶云梦静了片刻,浅淡一笑,分明是温柔的,却又像沉淀了数千年的岁月,让人看了没来由地觉得难过。
“自然是有的。”
他随手拈来一枝开得甚好的白花,没头没尾地问:“你可知这花是什么花,又是何人种下的?”
“此花名为不望仙,白花红蕊,花开六瓣,一瓣一形,叶狭长,花期短,以五行灵力温养上百年才可开足十日,是清心解忧的上好灵药,普天之下,唯有祖爷爷这里能寻到,至于它是何人所种……”叶谏之摇了摇头。
叶云梦无声弯了弯唇角,指尖一点,那花瓣便四散开来,飘入琥珀色的茶汤中,就见原本浓稠如腊融的茶汤登时变得雪白似乳,好似一瞬间洗去了甜腻,可推杯一搅,又能看到雪乳之下藏起来的万千蜜色,混在一起,搅成千滋百味。
“其实这花还有个别名,叫人如今日,是我阿姐亲手所植。”叶云梦将茶杯推过去,“尝尝,是什么滋味?”
叶谏之浅抿一口,眉头不禁微蹙,过后放下茶杯,无言良久。
“昔年,你姑太奶奶以半身灵力培育此花,怎奈不久后遭逢变故,至死未能看到花开。”
叶云梦怅然一叹,满脸怀念地道:“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论医术和修为远不如今日之你,所以我没能救下她。后来,我遍寻古法,将她种的花养大,希望能以此消减一些心里的愧疚。可有些事,有些人,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过去了也已经过去了,哪怕过后再怎么拼命想要挽回,也没有弥补的机会。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愧疚这东西无用得很,积压在心头,已死之人看不到,活着的人也不需要,徒增烦扰罢了。”
叶云梦在叶谏之肩头轻拍,“你自小聪明伶俐,待人接物谦和有礼,对任何人都好,唯独对你自己太过苛责,总喜欢大包大揽地将所有事情揽到身上。你才多大,何须这般逼迫自己?是你做的便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永远不会是,莫要自污才好。”
“我……”
“好了,我虽不知发生何事,但你的为人我尚且信得过,就不要在我面前说那些胡话了。”叶云梦打断他,凝出一道传讯符飞向阁外,“正巧今日是寒食,正值踏青的好时节,出去走走吧,权当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