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去了厨房,把一早庄户们送来的蔬菜果物再看了一遍,嘱咐厨房的人早些把耗火候的汤水炖上,又把井里湃的瓜果仔仔细细挑拣了一遍,生怕有带虫眼缺口的果子混了进去。
之后,西洲带着童儿们把大少爷的衣裳又理了一遍,觉得屋里哪里不够整洁,吩咐小厮童子们再打扫打扫干净。
外屋几上放着的虞美人,西洲仔细打量了半天觉得单调,又亲自去剪了几支九里香一并插进去。
可他再细瞧瞧又觉得不好看,只好再把九里香取出来,另寻了个小花瓶养着,放到自己屋里。
热水是一直温着的,冰窖里的冰也提前取出来了,都放在东院主屋里.......
西洲一路忙忙碌碌的,几乎把整个院子的地面都踩薄了三分,忙得浑身是汗,额发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面色一片酡红。
冬儿有点担心他:“西洲哥哥,你快歇歇吧,再这么跑来跑去的,要是中了暑气可怎么办呢。”
西洲笑着说:“不妨事,我再去厨房看看......”
话音还未落,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微驼着背的老人来,对西洲笑呵呵地道:“我听寿儿说你在这里,果不其然。”
老人姓高,是章府的大管事,从大少爷的祖父开始就一直在章家做事,忠心又可靠,大少爷章钊一向对他很礼遇。
西洲自然不敢怠慢,急忙迎上前道:“大管事,您怎么过来了。”
高管事让身后的福儿上前来,指着他手里的食盒道。
“大少爷待下人宽厚,每年夏天都给老头子我一些冰用,但我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这些个,就让厨房煮了酸梅汤,用冰镇着,给你们都喝一碗,去去暑气。”
“你的份儿我让福儿直接带过来了,快喝吧。”
说着,高管事又笑眯眯地对冬儿等人道:“你们的都在厨房里,快去喝吧。”
见西洲并不阻止,院子里的小厮童儿们都欢呼一声,高高兴兴地跑去喝酸梅汤了。
这几天尽跟着西洲满院子忙活了,天又热得要命,听说有冰镇的糖水喝,大家都乐疯了。
西洲看着不由得哑然,心下也觉得自己这几天着实有些过了,面上一片赧然之色。
“多谢大管事了。外面天热,您去屋里坐坐罢。”
西洲接过食盒,又去搀扶高管事。
“不用啦不用啦。”高管事摆摆手,并不进屋,只让福儿也去喝酸梅汤,院子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西洲知道高管事应是有话要对他说,于是站在原地,并不吭声。
“我听说,大少爷分派给你的冰,你一直不肯用?”
在章家,除了主子之外,西洲和高管事是唯二有冰可以用的人,虽然量不多,但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要知道,退回几十年前,整个章府别说是用冰了,连吃饱饭都艰难。
西洲没想到高管事居然会说起这件事,急忙道:“大管事是听谁说的,其实是因为今年存的冰不多,大少爷也快要回来了,我就想着.......”
“哎——别说那些个理由了,我都知道。”
高管事打断了他的话,叹口气道:“西洲啊,你要学着接受大少爷的好意啊。”
“我没有不接受......”
高管事摇了摇头,摆摆手没再说话,背着手慢慢走了。
西洲提着食盒在原地发呆。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回到屋里,慢慢打开了食盒。
一大碗酸梅汤出现在他眼前,虽然冰已经融化了,但仍然能感觉到阵阵凉意袭面而来。
西洲拿着羹匙,慢慢把汤喝了。
胸中透出一股子凉意,他感觉自己好像冷静下来了,滚烫到不正常的脸颊也恢复了正常温度。
吐出一口气,西洲不再焦躁。他重新给自己擦了身,换了衣,拿着本书靠在窗边,一边看书,一边静静等待。
太阳渐渐西斜,白日里过于灼热的温度也降了下来。郊河城靠近母河,夏季白日里虽然温度高,到了夜里却凉风习习,非常舒适。太阳一落山,气温也随之降低了不少。
天已擦黑,城门也快要到关闭的时辰了,可大少爷还没回来。
西洲再度变得坐立不安。他想了想,干脆换了外出的衣裳,点了几个人带着,打算到城门口去等着。
虽然大管事早就让人去城门那里守着了,大少爷也一早就送口信说让他在家里乖乖等他回来,可西洲还是放不下心。
大少爷春天的时候就走了,先去洛水城给在那里做正五品按察使司佥事的章父祝寿,并照例住一段时间,与父母和两个兄弟团聚,其后还要巡查一番章家在外地的田产铺子,忙活完这一圈之后才能回来。
他一走三四个月,西洲实在是想念得厉害,眼见着时辰这么晚了,他哪里还能待得住?
谁料刚走到外院,离着侧门还有些距离,就见正门大开,一个小厮先冲了进来大喊:“大少爷回来了!”
紧接着从他身后走进一行人来。
为首一人身材颀长,剑眉星目,刚毅挺拔,一身风尘仆仆也掩不住的干练之气,正是章家大少爷章钊。
整个院子安静了一下,接着就躁动起来,所有人都围了上去,人声喧沸。
西洲怔了怔,眼中就只剩下了章钊,偏偏脚下又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居然往前迈不动一步。
反是章钊一眼看到了西洲,将手里的长剑随手扔给了长随双丰,就大踏步上前,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我回来了!”
西洲被大少爷身上烫人的温度灼得抖了一下,又被他搂得紧到发疼,胸口鼓胀满溢得受不了,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大少爷.......”
章钊应了一声,放开手,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笑道:“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些。”
面前的少年人穿着一件翠绿色的薄纱长衫,袖口和下摆处绣着深浅不一的细长柳叶,衬得他愈发像一支柔韧纤长的绿柳。
一段时间不见,西洲的容色越发出色了,眉心间一颗红痣殷红似血,好像要生生穿透人心,熨烫得人心底一抖一般。
西洲看着心心念念的大少爷,一瞬间有许多话想与他说,但大概想说的话太多了,又太久没见了,所以反而千言万语哽在了喉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西洲少见的呆呆的样子,章钊忍不住一笑,伸手轻轻拧了他的脸一把,笑道:“呆什么?走了!”
说罢大步往里面走去。
高大管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西洲身边,笑眯眯地提醒道:“外院有我安排就好了,还不快跟去伺候大少爷?”
听到高管事的声音,西洲立时从无措中醒神过来,胡乱冲他点点头,就跟在大少爷身后紧追而去。
章钊似乎有什么急事,回府之后,先急匆匆进书房写了一封信,交给双丰送出去,这才出来梳洗换衣。
前院还在乱哄哄地闹腾。章钊这次出去,比以往多待了一个月,带回来的行李物品也更多,还有跟他出去的人也要各自安置。
好在高大管事把这些事情都揽了过去,西洲才得以脱身出来。
他先给大少爷解了发髻,亲手给他洗了头发,之后让人在浴房里备好温水,好让大少爷好好泡个澡去去乏。浴桶边的小槅几上还放着解渴的冰镇糖水和井水湃过的瓜果。
寿儿和全儿被西洲打发进浴房伺候,谁知不过半刻钟,两人就出来了。
寿儿委屈道:“西洲哥哥,大少爷说我们俩是笨蛋,手脚又粗,实在太差劲了,要你进去伺候呢。”
全儿也委屈,一个劲儿点头。
他们哪里粗笨了,他们明明是专门训练过的在内院伺候的专业小厮啊。
还不等西洲说话,寿儿一扯全儿,两人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了。
“你们.......”
西洲瞪了他们的背影一眼,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进了浴房。
现在是盛夏,即便太阳落山了,屋里的热气还是一时下不去。西洲在浴房里也放了两盆冰,就搁在离着浴桶最远的角落里,一进门就能感到丝丝凉意。
即便如此,西洲还是觉得空气憋闷得很,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章钊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干,直接用一支簪子簪在头顶,此刻正背对着西洲趴在木桶边上,懒洋洋地泡在水里。
听到脚步声,章钊头也不抬:“你来给我擦背,他们俩笨手笨脚的。”
西洲没作声,不敢看他水里赤.裸的身体,僵硬地走过去,低着头去找擦背用的毛巾。
可是怎么找也没找到。
“找毛巾吗?在浴桶里。”
章钊明明都没有回头,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西洲一下子僵了。
“来拿毛巾。”
章钊催促。
西洲腿有点软,扶住木桶边沿,视线竭力避开眼前的景象,伸出一只手,沿着木桶内沿往里摸,试图在水里找到不知道在哪里的毛巾。
外面已经黑下来了,屋里早早点了灯,虽然不甚明亮,但也能照清大部分摆设。
可西洲不敢看,他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