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番话当然不是诳成春榕的,只是实话实说。
当初他救了朱家女,知道她的身份之后,为了避免以后陷入麻烦里,曾经想办法打听过一些朱家的情况。章钊知道成家与朱家是姻亲,成家的老祖宗更是一位拥有食邑的郡主,不可小觑。
所以哪怕他今天发怒将成春榕打了一顿,却也不好将他得罪狠了。
这样与成春榕开解一番,成全他一番少男心事,既能摘掉自己身上的麻烦,与成春榕保持一个还算良好的关系,又能将他与朱家女快点打发走,可谓一举两得。
这一场闹剧之后,朱丽娘与成春榕终于要走了。
他们正与章钊告别,这时候从不远处的小道上走过一队人来。
他们穿着孝衣,踩着草鞋,往这边越走越近。这些人从前至后一溜儿七八个,有老有壮年有小孩,有的闷着头走路,有的在哭泣,还有的不知事,手里提着篮子等物,东看西瞧。
打头那人一抬头,正看到高处十里亭的章钊。
那人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脱离队伍,往这边走了几步,待看清亭子里还有一大群衣着打扮不同寻常的陌生人,不由得迟疑着停下了步子。
双丰看了一眼,对章钊道:“大少爷,是牛老实。”
章钊也看到了,对双丰道:“你去把他打发了吧。”
双丰点点头,快步而去。
被这么一打岔,成春榕告辞的话都没说完。他现在心情实在太好,哪怕是遇到一队披麻戴孝,显然是刚出殡回来的队伍,也没觉得晦气,反而顺嘴问了句:“章兄可是识得他们?”
刘叔等人的脸色却不太好看,任谁大清早的出发远行,却偏偏遇到一队家里有白事的,心里都会觉得膈应。这不是不详的兆头吗?何况,这些人貌似还与姓章的有关。
章钊的脸色也淡淡的,没多说,只道:“是我家里一个庄子上的庄头,这应是他家的婆娘没了。”
刘叔本以为说完这句,他们就该走了,谁料他家大小姐偏又多问了一句:“他的妻子......过身了?是生病吗?”
“不是。”章钊转过头来,淡淡道:“是难产死的。”
朱丽娘怔了一下,显然有些没想到。
章钊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道:“这种事,在平民中很常见。现在女子稀少,很多人家里生了女儿都不敢让她们出家门,生怕一个错眼孩子就不见了,往往也很难把女孩儿顺利养大。”
“女子,尤其是平民女子,本身就代表着一笔不菲的金钱。许多黑心肠的专门去偷贫家女孩儿,转手再高价卖掉.......”
听到这里,成春榕也皱眉了:“这些歹人这么猖獗?难道官府不管的吗?”
“做这种恶事的太多了。”章钊摇摇头:“管不过来,也防不胜防.......巨额财帛动人心。”
“不光是没什么依仗的平民,哪怕是家里有些本事的,也有可能不小心就把女儿丢了,再难找回来.......比如刚才你们所见那家难产死了的女子,就是被卖到这里的。”
朱丽娘毕竟是个女子,听了这话就忍不住想要追问,正在这个时候,双丰跑了回来。在他身后,牛老实已经带着其他人绕道走远了。
缀在队伍后面的两个小儿仍然还在不时后望,好奇去看成家车队那雄壮的大马和华丽精致的马车。
“大少爷,已经把牛老实一家子打发走了。”双丰行了个礼。
朱丽娘忍了忍,还是问出了口:“他家的妻子.......是、是........”
双丰见朱丽娘问的是自己,不由得转头看向自家大少爷。
见章钊点头,双丰这才道:“小姐问的是牛老实家的共妻?唉,这也是个苦命人。牛家一家子没个明白人,好不容易买回个女孩儿养大,娶了当婆娘,偏要往死里糟践。”
“这女子十三四岁就跟他们圆房了,既要操持家里的事情,又要伺候牛家父子四个,生了娃儿之后还要养孩子.......”
成春榕先听出不对来,叫道:“等等!你说的,她要伺候.......牛家父子......四个?共妻?”
朱丽娘也被吓到了。她本想问的是牛家妻子被卖的事情,结果却不提防听到这样一番话,顿时脸都白了。
成春榕还在叫:“这、这、父子共妻,这样的混账事儿,不是早就不允许了吗?”
大周一统之后,皇帝要正天下伦常法度,父子、爷孙共妻之事一律禁止,除非同辈兄弟,才可共娶一个妻子。
“说是不允许,其实这种事儿真不少。”
双丰道:“所谓法不责众,虽说有很多男子互相结契成婚,但大部分男人还是喜爱女子的。可女子太少,于是这种父子共妻的事儿在民间就挺普遍,官府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双丰听大管事唠叨过牛庄头家的事,很多内情比章钊清楚多了。
“比如牛老实家,原本买回那个女孩儿来,就说是给他的三个养子当共妻的——哦,牛老实年轻时候因为一直娶不上婆娘,就收养了几个弃婴养着防老。”
“后来那女孩儿长大了,牛老实不知道怎么跟他仨儿子商量的,也当了回老新郎,一同娶了那女孩儿。”
“于是这个苦命的女子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不到十年生了七个娃儿,其中有一次还是难产,差一点没了命。”
“她虽然年轻,熬下来了,但自那之后,身体就不大行了,我家大管事还因为这事儿专门敲打过牛老实一回,谁知他居然不听呢?”
双丰叹了口气:“前段时间牛家婆娘又怀孕了,然后再一次难产了,这回她没那么好运,没熬过去死了。现在天太热,庄户人也没那么些讲究,见人断了气儿,直接就抬去埋了。”
“唉,眼下这世道就是这样,类似的事儿实在太多了......”
双丰说完了,亭子里却十分安静,一时没人吭声。
朱丽娘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里似被噎了什么又苦又恶心的东西,让她满腔子的酸苦水一个劲儿地往上涌,恨不得一口吐出来。
想她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被金尊玉贵地养着,这样的腌臜事怎么可能会传到她耳朵里去呢?自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再环望周围,除了她身边的几个丫鬟脸色难看,周遭不少下仆护卫,却都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显然在他们看来,这种事并不怎么稀奇。
朱丽娘低下头,死死攥住拳头,手心一阵生疼。
旁边的成春榕显然也被惊住了,憋了半晌才憋出句话来:“这牛家人.......忒也混账!”
接着他似想起来什么,问章钊:“庄头不都是主家家奴吗?你不给那个牛老实娶亲,反而让他自己买了个女孩儿回来?”
双丰听了这话老大不高兴,忍不住插嘴道:“成公子说的什么话?难道这事儿还要怪在我家大少爷头上?这个牛老实根本不是奴籍!”
“他因为以前战乱的时候帮过我家老爷,就跟着我家老爷回到章家,做了个庄头而已!他是个平民,娶亲的事儿自己能做主,怎么还赖上我家大少爷了!”
成春榕被一顿抢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刘叔等人也对双丰怒目而视。
章钊皱了皱眉,呵斥了双丰一句:“多嘴!退下!”
成春榕却摇摇手,说道:“章兄不用骂他,确实是我不知道什么就乱说......唉,本就是我的错。”
章钊听了这话倒是对他改观起来。
成春榕又摸了摸脑袋,往亭子外望去,一阵心生感叹:“这世道......若不是母河异变,成了能照出胎儿男女的妖河,闹得世间不得安宁,哪里能引出这么些人间惨事呢?”
他望着的,正是母河主流的方向。
章钊一并望过去,却摇头:“成公子所言谬矣。母河就是母河,哪里会成了妖河。化妖作怪的从来只有人心。人心贪婪可怖,才酿出世间万般苦楚。”
“如今这一切,不过是因果轮回,苦果自偿罢了。”
成春榕与朱丽娘听了齐齐一怔。
确然,如今这堪称畸形的世道,追根究底,其实是源自于多年前那场持续了几十年的战争。
各国国主们鼓励生育男丁,无不为的是开疆拓土,获得更多的财富、人口和土地。而母河的异变则催动了这种畸化,加剧了这段进程。
可是归根到底,这还是一场人祸啊。
两个年轻的少男少女,陷入了沉思。稍晚一些的时候,他们终于告别章钊,离开了郊河城。而今日的所见所闻,已深深地刻印在了他们的心底。
回程的路上,朱丽娘想了很多很多。与那个不知道姓名的牛家女子相比,她实在是幸运了太多太多。
当她还在怨恨自己不能得到婚姻上的自由时,有许多女子正陷在火坑中,挣扎着被吞噬殆尽。
我能做点什么?
她想:我能为她们.....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