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是心跳的声音。

黛玉与丁默一前一后走在城市的街头，这里有很多人，男女老少都穿着色彩鲜艳的奇装异服，他们有的笑，有的哭，有的闹，有的恼，情绪外放，但眼中却没有情感。

就像无脸男戴上了面具。

黛玉能读懂。

这是丁默的学习能力，他是一头情绪很少的怪物，他能读懂记住他遇见的人的心理，能看到那些人的性格特色，能摧毁或重建他们的意识世界。

但他读不明白，懂了却不明白。

比如说，他知道一个人失恋了会哭，很痛苦，但他感受不到痛苦，也想象不到为什么失恋会哭，但他知道，失恋了，这个人会哭。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所以在理论方面，他能到达巅峰，实践方面，却只能一直实践。

城市里的人会因为困扰自己的事而去喜怒哀乐，但黛玉在他们的眼中看不到感情。

这就是丁默的特点。

她收回目光，看向城市的街道。这里不知什么时候繁花盛开，两边桃花朵朵，看起来春意盎然。

地面是暗红色的地板，像红色蟒蛇的鳞片一般，色沉而质亮，踩上去都怕自己滑倒。

黛玉一个趔趄，险些滑倒。

丁默及时扶住她。

她甩开他的手，继续看两边的建筑物。

“那一座雾做的小阁楼，是织梦香的来源，要去看看吗？”丁默不在意她甩开自己的手，反而很开心的向她介绍。

“织梦香的来源？那要看看的。”黛玉跟他一起，走进雾蒙蒙的阁楼。

雾气构出楼梯，墙壁，屋顶。黛玉抬脚踩上，感觉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堆一般。一进小阁楼，就闻到无数种气味。

“墙壁房顶需要坚固，我拿人的勇气制作。”丁默解释道。

“勇气？”黛玉摸上墙壁。

“咚，咚，咚。”

墙壁似乎蕴含着强劲的生命力，是人在绝境时鱼死网破的勇气。她一触碰，就感觉自己充满力量。

“嗯，林姐姐记得红书吗？”丁默带着她走进阁楼。

红书是心理学家荣格很早就写好的类似日记的手稿，他死后很久才被家人授权公开。里面是荣格对自我意识世界的探索，以及对一些超自然事物的描述。

丁默提到红书，黛玉明白他的意思。

红书有一章，荣格提到他遇见一个浑身红色的人，探索一番后，发现那个人是他的热情。

热情，勇气，悲伤，怨恨等等等一类情绪概念，在意识中都能以实际的事物出现。比如荣格看到的红人，比如丁默阁楼的墙壁房顶。

黛玉眼一亮，小跑两步进阁楼，一进阁楼，迎面撞上一片花丛，她身体直接穿过那葱花，感受到满心欢喜。

“这些花……是两心相悦之人的欢喜，再往前，会尝尽苦涩。”丁默跟在她身后。

果然，繁花开尽，一片带刺的藤蔓将黛玉包裹，她瞬间生出悲苦的情绪，两相情悦之人被现实环境强制分开，万分苦涩，顿觉人生无乐。

“爱情算什么呢？算荷尔蒙的动力？算多巴胺的作用？呵，时间长了，发现对方不过是个人，这时候，你还愿意多看她一眼吗？”丁默走在黛玉身边，意有所指。

“愿意啊～”黛玉一笑。

“即便她老的容颜尽失？即便她有一天移情别恋？”丁默不解道。

“继续逛吧，织梦香怎么做的？”黛玉不想跟他多提宝钗，转移话题。

丁默苦笑一声，加快脚步走到黛玉前方，向她展示织梦香的构造。

“织梦香可以让其他人进入梦者的意识世界，最主要的是对梦者的了解，他为什么入梦，又被什么所困？一般来说，绝大部分人都是被愧疚，痴恋，憎恨等极端情感困扰，这样的情感是最容易被入侵的。”

“这样的感情，也是入药的良方。”

“我摘取了九个人最极端的感情，有一位怨憎痴恋，将她丈夫藏在冰柜数十年，有一位愧疚难挡，对自己进行凌迟，还有一位，苦求不得，一口一口将心仪之人吃掉……”

黛玉眼皮一跳，这是妙玉意识世界里的故事，原来现实中真有这样的事，才被丁默嫁接在妙玉梦里。

“这些人的情感被我收集起来，加入香料，才做成的织梦香。”丁默伸手靠近藤蔓，手指被藤蔓一扎，几滴血滚到地板上。

整个房间爆发出惊人的香气。

黛玉一瞬间茫茫然不知所措。

“等……等等。情感在意识世界，你怎么把它加入现实世界的香料？”黛玉问道。

丁默从藤蔓上摘下一颗果子递给黛玉。

“现实中有酸甜苦辣咸，意识中也是如此，找到对应的味道，就对了。”见黛玉不接果子，丁默温柔的笑了笑，自己将果子放进嘴里，“意识是最伟大的东西，它认识世界上的所有东西，知道每一种东西的味道，所以它总能做出最适宜的幻象。”

黛玉一惊。

这也是荣格的思路。

每个人的潜意识连接所有人的集体意识，也就是说，人们通过面壁深思，进行意识的深潜，可以看到别人乃至世界上所有人的意识。据说很多名人就是深潜到了意识世界，看到了未来的风口，才能一飞冲天，踏上浪潮之巅。

黛玉对这个理论半信半疑。但丁默以这个方式收集气味，收集回来的气味做成织梦香，却实实在在的能让人进入他人梦境。

“你看到了集体意识？”黛玉问道。

丁默微笑的点点头，伸出手，一只冻僵的手搭在他手上。他一拽，一具冻尸出现在二人面前。

“这就是我说的冰柜里的丈夫。”丁默很开心的看向黛玉。

“……”黛玉沉默。

“啊，你说集体意识！我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所以我知道你走的路有问题，所以我想尽一切方法带你来到这里，因为爱情不能长久，而同类……”

“你时刻能看见，那这座城市有去那里的通道吗？”黛玉打断他。

“你想去吗？我可以带你去的。”丁默笑笑，又收住笑意，“其实这座城市，相当于另一种意义上的集体意识。”

“怎么说？”黛玉问道。

“集体意识是世界上所有人的意识，而我过目不忘，这么多年来看的书学的东西，探索的深层意识，融会贯通在我的城市里，它也足够大足够丰富。”丁默说道。

黛玉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

集体意识融合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人的智慧和愚蠢，他丁默不到二十岁的人，阅历再丰富，又怎么去跟它比。

“好啦，对于织梦香有什么问题吗？需要我把其他八个药引子带出来看看吗？”丁默牵着冻尸的手，想把他交给黛玉。

黛玉避开。

“不了谢谢，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嗯……也好，你想去看什么呢？”丁默问道。

自打进入这座城市后，黛玉发现，丁默的笑容多了很多。按照正常心理分析，丁默自小与父母分离，来到林家后，黛玉是他唯一认可的人。

但在瑞绿山庄，因为宝钗出现，黛玉显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这引发了丁默强烈的嫉妒情绪，将宝钗绑架。而后黛玉用催眠术放倒丁默，这让他更加恨，嫉妒，从而直接离开林家。

她不知道丁默离开的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能操纵人心到如此地步，他也没了良心，用自己的能力获得足够的财富。现在又找上自己。

黛玉冷笑一声。

他催眠紫鹃兰舞，绑架宝钗，诱导凤姐去死，引导妙玉害贾母。分明是想把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除掉，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pua呢？

你的生命里只能有我，我也如此。

黛玉心念一动，说道：“刚才在空中的时候，我看到一座红楼，可以去那里看看吗？”

丁默脸上的笑容一僵。

黛玉精准捕捉到他的神情，拍手道：“哎呀，我们去那里看看嘛，我觉得那栋楼，特别漂亮！”

“……”丁默避开她的目光。

“你不是说看哪里都行？”

“你想看就看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丁默小声道，转身向那栋红楼走去。

丁默的城市很大很大，但是那栋红楼非常显眼，赤红的砖瓦，搭建一栋古香古色的楼。楼外面挂着红纱，风一吹，随风舞动，看着很有古书中大小姐闺房的感觉。

二人来到红楼下，丁默顿住脚步。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声？

是……他吗？

黛玉看向丁默。

还以为这家伙没心，原来他也有心啊。

“我会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跟我来吧。”丁默没有回头，自顾自的走上红楼。

黛玉跟上。

这栋楼通体红色，黛玉扶着光滑的红色扶手，手中隐隐能感觉到咚咚咚的心跳声。

丁默走的很快，像是心事露出几分又疯狂的想去遮掩一般，他三两步就走到楼上，大门一开，一个巨大的大厅出现在二人眼中。

这里有很多玻璃瓶子，每一个瓶子里都装着一个东西，有的东西还是动态的。

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漂亮的人偶在瓶子里。

黛玉记得这个人偶。

那是丁默刚来林家的时候，他跟谁都不亲，也不爱说话，黛玉拿着自己最喜欢的人偶去找他。

“默默，这是我最喜欢的人偶，他叫念念，我把他送给你，你开心一点好不好？”

丁默沉默许久，接过人偶，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黛玉看向玻璃瓶里的人偶，他手舞足蹈的在瓶子里做出各种姿势。

这个人偶活了，在丁默的心里活了。

绕过这个人偶，掀开一片红纱，又是几个玻璃瓶，整整齐齐的放在这里。

有一只蝴蝶，一株五叶草，还有一只小蜻蜓。

回忆进入脑海。

“默默，我今天早上摘到一株五叶草，做成了标本，现在送给你～”

这是丁默六岁时，黛玉和他一起出去玩，做标本的时候。

“五叶草？我只听过四叶草。”丁默接过，有些疑惑。

“莫许四叶寻常幸，五叶方载不世心。”黛玉笑道。

“不世心？我哪有什么不世心……”丁默第一次红了脸。

“默默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以后一定是世间少有的厉害人物，这只五叶草，和你最搭。”黛玉又拿出刚抓的蝴蝶蜻蜓，“这些都给你，自然课上要用的。”

回忆戛然而止。

玻璃瓶中五叶草长的正好，它生出大株大株的旁支，每一根枝子都生出五叶草。而蝴蝶蜻蜓活的正好，在专属于自己的玻璃瓶里风华正茂。

“那时候……多好啊。”黛玉有些恍神。

“只要发生过的事情，都会被保留在意识世界中。林姐姐，我会永远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丁默带着她继续向深处走。

红纱飘摇，二人走过相处三年的所有记忆，直到最深处。

破碎的红色鳞片，从脸上扣下来的碎肉。

以及……

巨大的玻璃瓶里，一个正在看书的林黛玉。

“……”

丁默看着玻璃瓶里的黛玉，眼中竟有人性化的眷恋。

瓶中的黛玉一会看看书，一会写写东西，一会又停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她思考一会后，灵机一动般眼睛一亮，微微一笑，继续看书。

“你……”黛玉胃里一阵翻腾。

“我会记住所有的你，这个瓶子里的你也就是我在集体意识中找到的最完整的你。”丁默苦涩笑笑，他拍拍玻璃瓶。

瓶子一动。

瓶中的黛玉蓦的老了十几岁，像是嫁为人妇，温柔恬静。

他再拍。

少妇黛玉黑发变白，光滑的肌肤被皱纹替代，眼中的光却还似少女时代。

再一拍。

儿时的黛玉，小脸微圆，体态轻盈，比之林间仙子更胜几分。

一个玻璃瓶，收纳了黛玉的一辈子。

黛玉闭上双眼。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声又出现了。

……

“1000，1001，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