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家时,元春并非爱书之人。
且她以为自己的才智也是寻常之辈,论起自家姊妹几人中的聪明、敏慧,自己竟还不及当时年纪尚幼的庶妹探春。
但在这个时代,贵族家的小姐读书识字不过是为了解闷、怡情,又或是专研为夫君增添几分红袖添香的乐趣罢了,难道谁家的姑娘又要去考状元不成?
元春深服母亲王夫人的教导,一直便是秉持这种态度,向来以学习礼仪和针黹为先。
及至到了宫里,元春却发现这书是不得不看。
当今圣上还是皇子的时候,虽然因其生母的缘故不受先帝重视,却也是正经的皇室子孙,于教养方面一刻不曾放松。
皇子们每日寅时须到书房读书,辰时师傅考校前一日的功课,巳时抄默经典,未时演习骑射,申时师傅出题辩论经典,过了酉时方得休息,除开大年、大节时许几日休沐外,寒暑不断。
也正因为如此,圣上学富五车,还通晓蒙藏文字,又擅古物鉴赏和修复之道。
琴棋书画这些对他来说已算是微末小技,嫔妃等若是没有些专长,如何又入得了圣上青眼。
自己虽然年轻,论容貌出众却远不及淑妃,性子柔顺不敌康嫔,才情敏慧又比不得吴昭仪等,眼见着今年新人又要入宫,若是再不用功补足,为博君恩,难道还要如从前一般故技重施?
只怕自己的运气不会永远那样好的。
元春缓缓揭过一页书,心内默默记诵。
这时耳畔一串极轻的脚步声走近来,轻轻唤道:“主子。”
这是元春带进宫的丫头抱琴,如今是这景明宫的大宫女。
今日照例是宫女与家人相会的日子,抱琴一早便去神秀门领牌子候着了。
元春眼睛离了书页,笑向抱琴道:“这才多早晚,怎么就回来了?”
延嘉帝有心废止前朝那些奢靡巨费、暴戾不仁的做法惯例,改以仁孝治国。
先皇后在后宫也如此效法,对于宫人也格外开恩,施行了许多仁政。
在先皇后治下,宫女除了年满二十五岁便可满役出宫这一个老例不变外,每年还可与家人会面六次。
所有宫女,不论是在妃嫔处当差的,还是在膳房、茶房、浣衣局等各处做粗使的,隔一个月便允许同家人会面一回。
内监们的情况便特殊许多。
内监多是孤儿进宫的,还有小部分是被父母狠心发卖了。
虽然都有不得已的理由,但在世人眼中,断了那(绿色保护)话儿之后到底便是断了同自家祖宗的恩情,所以无论是哪一种情形导致他们进宫,都难有家人能忍心来探望的。
先皇后又特许将西神秀门外的小广场围起来作为宫女会面的场所。
每逢单数月份的十六至十八日,是东六宫宫女会见的日子;双数月份则轮到西六宫。
膳房等处的劳役宫女则是由各处的管事按轮值情况安排会见,日子安排在每月十九日至廿日,若是逢上闰月,便轮空一次。
法度虽容情,宫规却不许有一丝错乱。
宫女进出神秀门时各需搜身一次,不许夹带金银钱物出宫,外头的东西也不许混入宫闱。
会见时一次共是三十人,分列入六个长棚下,可同家人相聚两刻工夫,时辰一到,立刻便要结束,入神秀门换下一拨宫女出来。
宫女同家人说话时,皆有一名专司监察的内监垂头在旁听着,听到不妥之处便会出声提醒,不许宫女多嘴将宫内秘闻杂录传到民间去。
先皇后故去后,圣上感念其贤德,将其所立规矩全数予以保留,如今也仍是按这一套法子运转着。
抱琴听见元春问她,笑道:“可不是,现在不比从前。这几年主子在皇上跟前儿得意,连着奴婢们在外头都格外有体面。那些人最会看人下菜碟儿,今日我去得原是比别人迟了些,可看到我去了,内务府当班的周公公就叫我站到最前那一队里,并不用排队,所以可不是快么。”
元春的眼睛重新看回书页上,心中却也不仅有些唏嘘。
不过短短几年工夫,自己主仆两个的处境却真可谓天翻地覆一般。
先是晋封,后面又迁宫,身边按位份也多了不少伺候的宫女太监,从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到门庭若市、人人巴结,真的多亏当年狠心搏的那一次。
赢了,便有了一切,至于若是输了……
既然如今的的确确是赢了,何苦又去想那些。
元春便随口嘱咐道:“那些人只顾奉承,你自己心里要有些主张才好,别让他们捧得得意忘形起来,得罪了人。”
抱琴笑道:“这个自然。”她左右看看,恼道:“怎么没有人伺候?这些懒骨头,瞧着我出去了,就都躲起懒来,主子你就是太好性儿了,越发纵着她们了。”说着就要扬声唤人。
元春忙止住她,笑嗔道:“原是我要看书,这才不教她们在旁服侍的。天天乌央乌央一群人跟着,做点什么也不如意,好容易我一个人能清净会子,你又来闹我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这一杯茶还来不及凑到元春的唇边,抱琴已过来十分灵巧地截下,在手里试了一回冷热,叹道:“这茶已冷了,如何吃得?”说着便将茶壶、茶杯等用一只红漆盘儿端着快步走出去了。
少顷,抱琴端着茶盘回来,茶水已重新换过,不烫也不凉,刚刚适合入口。
抱琴给元春斟了一杯,叹道:“虽则奴婢已经说了一万次,但还是要说,您真是太好性儿了。让主子自己斟茶,别说这是宫里头,便是在咱们家里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您虽然吩咐了不用伺候,到底她们也得警醒着些儿,隔一会子便要进来瞧瞧您有什么吩咐没有,这才是尽心服侍的道理。”
元春笑道:“罢了,罢了,有抱琴姐姐教导她们,我自然是放心的。”
抱琴无奈地摇摇头,自去妆台前揭起镜子照了照,道:“说什么‘抱琴姐姐’,过两年该叫‘抱琴姑姑’了。您在这儿稍坐,我先去拆了这一头的东西再来。”
元春在那头儿看着她,心里也颇感慨。
抱琴虽一直做事稳妥,可从前也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今累她跟自己在这宫里,实在也是拘束了她,没得闷得人难过。
可是抱琴到底是宫女,不及被叫“姑姑”,便可以放出宫去的,到那时她便自由了。
元春这样想着,又看抱琴。
见她今日在头上特意多戴了些首饰,她生得本就清秀白净,如此装扮起来,更是显得俏丽,便支颐笑道:“难得这样漂亮,怎么又要拆?”
抱琴答道:“打扮得精神些儿,让我娘看见也高兴。如今见也见过了,自然便不必再这样。太招摇了,叫人看见不好。”
元春知道抱琴这是将自己平日告诫她“低调处事”的话牢牢记在心上,十分欣慰。
这个丫头如今成熟了不少,已经很有掌事大宫女的样子了。
元春便道:“你就在这里,用我的镜子也罢了,又回去折腾什么。哦,难不成——你还怕我眼红你的宝贝么。”
抱琴笑道:“这不合规矩。”
元春道:“天天都是这些个规矩磨人。这也不是在外头,多少放松一会子,不打紧的。这会子不过是让你用一下这个妆台,又不是叫你去上殿议事,你有跟我磨磨蹭蹭这工夫,早收拾好了。”
抱琴一笑,这才半坐在元春的妆台前,打开镜匣。
元春微微一笑,继续看书。
抱琴手上极麻利地卸了钗钏,取了一只空的木匣来将首饰收检好,将头发重新抿了抿,这才走过来道:“才听我娘给我说,薛家的表姑娘如今住在咱们家里,她也在今年的大选之列呢。”
元春十分警觉,问道:“你们娘儿两个平白说起这个,随从的内监没有说什么?”
抱琴笑道:“您还不知道他们,个个儿都是鬼灵精一样,万万不肯冒着得罪贵人的风险出这个风头的,向来不过是个摆设儿,可没见他们真报告什么去的。况且我们不过说两句家常没要紧的闲话,又不传递什么,到底没甚关系,他听见我娘说起这个话,只低着头装打盹儿呢。”
元春想想小太监装睡的画面,心里也觉好笑。
又听抱琴继续道:“我娘说,这位表姑娘真正是第一等的才貌,人品又庄重,大家冷眼瞧着,竟连咱们家里的三位姑娘都叫她给比下去了。”
元春听了,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抱琴自顾自地道:“听我娘说的,似乎这位表姑娘的入选倒是十拿九稳的一样。嗳,若是真的叫她进了宫,我可要去瞧瞧了。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好性儿的美人儿,竟让人那样夸她。”
元春眉心微蹙,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
每当她感到有些为难时都会如此。
她心里倒不是嫉妒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两姨表妹,只是有些物伤其类的凄然。
这几年自己的日子虽然过得还可以,也颇得皇上的眷顾,可宫中的生活仍旧放松不得半点,时时步步都要小心。
日子长了,自己虽也惯了,可到底觉得对女子而言,宫廷绝对称不上是一个好归宿。
她现在虽然也不过是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有时却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一样。
是以听闻又要有一个懵懂的如花少女要进宫,忍不住便起了悲悯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