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潜叹了口气。
这个时代的恋爱结婚,早就超出了小情侣双方能够掌控和自己说了算的范围。
父母之命、家族荣辱、门楣兴衰,桩桩件件都要考虑到。
唯独不需要去顾及小儿女自己的感情和感受。
在张家退亲这件事上,张金哥和郭诠都是受害者。
可那个可怜的姑娘如今同她的家族一起,已经被郭家深深地记恨上了。
越潜忙将金哥如何要自尽、自己又如何搭救和劝慰于她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郭诠忙问:“当真?”
越潜笑道:“保真,保真。我也不必费这样的事,千里迢迢只为来诓骗于你。”
郭诠的眼睛里恢复了些光彩,一双漆黑的瞳仁不住颤动,显是内心十分激动。
越潜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这郭公子不算太迂腐,没有追问自己和金哥的关系。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女性所谓的“贞洁”可并非是要做到那最后一步才算毁伤。
越潜道:“我今日前来,是要问你一句话——如今金哥背弃了张家,独个儿离家在外,无依无靠,你又当如何?”
咳咳,虽然她其实是被自己强行带出张家的,但这不重要。
郭诠决然道:“她若是有这般行事,那便是闺秀中的丈夫,叫人好生心敬。我定不负她,既然她离开了张家、无所依凭,我便将她接来我家里也罢了。”
越潜皱眉道:“胡说八道,什么是‘闺秀中的丈夫’,难道形容一个女子优秀,就只有夸她像个男人?”
郭诠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说错了,一时怔怔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越潜知道这里的人是绝无可能真正理解自己这番话的含义的,也不再纠缠,只道:“好,你愿意接了她来,这很好。只是,张姑娘心里只顾计较‘聘则为妻奔为妾’的话,你又是如何?”
郭诠大摇其头,道:“张姑娘乃是我家里先前换过庚帖、大礼重聘定下的正妻,如今既查明背信退亲一事与张姑娘全然无关,我的心自然同前面是一样的,不敢有丝毫轻慢。张姑娘此‘奔’,并非‘淫奔’,实则是‘弃暗投明之奔’,不当以常理度之,我郭家也非那等迂腐之辈。”
越潜无暇同他掉书袋,得他表明态度,便嘱咐他在家等消息,又让他将此事好生禀与父母。
毕竟……此事郭诠能接受,不代表郭家其他人也可以接受,行事总还是周全些的好。
他正要越窗而出,突然又想起一事,回头便问郭诠是否知道是谁请来了节度使云光。
可惜郭诠只知道是云大人用官威压制父亲答应退亲,却不知究竟是谁将这尊神给请了来。
连郭家也不知道,其他人就更难知道了。
越潜总不能去张家把刀架在张财主的脖子上逼他说,这与自己的形象实在不相称,且此事也不可闹得太大,所以也只好作罢了。
越潜回到客栈,将前事同金哥一一说了。
金哥听得这位素未谋面的“心上人”与自己心意相通,自然十分欢喜。
她的心中隐隐也有些庆幸——
幸亏有这样一个恩公从天而降,使得自己没有真的一死了之。
可转念间,环顾这处布置简朴的客栈,金哥却又忍不住担心自己的处境。
金哥一时悲、一时喜、一时忧,柔肠百转,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事情却突然有了变化。
原来张家当晚发现小姐失踪,又读了她的留书,那字迹虽然秀气,却与金哥平日所写全然不同,必然出自旁人之手,张家略一思考,以为此事郭家一定脱不得干系。
张家再进一步思考,竟然便打点了人手向郭家来要人。
郭父预先已从儿子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虽也敬佩此女的气节胆魄,却也皱眉于小儿女的行事莽撞、自作主张。
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先斩后奏,不先同长辈商量出个妥帖的法子。
郭守备心中有数,见张家来要人,只得权作不知,又作出一副受害人的形容,含怒将来人大骂一顿,故意将声势闹大,引得四邻都来围观,重提此事,传说得沸沸扬扬。
郭家虽然有第一嫌疑,但张家到底是白身商贾之家,不能真的闯入郭家搜人。众人壮着胆子闹了一回,到底也不曾寻到小姐的影踪,只好悻悻然偃旗息鼓回转家去。
张家找不到金哥,便没法向等着求娶的知府家交代,另一头又有那位替知府小舅子保媒的云节度使不能得罪——人家还等着来日新人谢媒敬酒呢。
一来二去,张财主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嘴上一连起了三个燎泡,茶饭不思,每日不是骂老婆,就是罚下人,把个张家上下也闹得鸡飞狗跳。
郭守备将此事闹大,固然暂时摘清了郭家的嫌疑,可经此一事,金哥却也再难进郭家的门了。
对于自己的处境,金哥全然明白,她不愿牵累他人,可天大地大,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却万难容身。
思前想后,她又萌生了求死的念头。
还好越潜早有察觉,也不点破她的心思,只是每日拿好茶饭供养着,将长安县的特色美食换着花样送进来给她试,光面食就有几十种名目,每天都不重样。
他知道金哥心里到底对自己的男子身份十分介意,便尽力避免同她直接接触,每日隔着屏风陪着她说了一车又一车的话。
金哥看他这样,自己倒没意思。
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觉得若自己就这样去了,虽然干净,倒十分对此人不住,便也先一日日地捱着。
越潜表面云淡风轻、成竹在胸,心中却也在发愁。
他待要外出打探消息,却不敢离开金哥。
生怕这个烈性女子一时想错了主意,便又走上了那条万劫不复的老路。
前面张家和郭家那一闹,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风声却也传到了知府的耳朵里。
知府的夫人知道张家丢了女儿,便不顾弟弟李衙内的强烈反对,力主将这桩婚事作罢。
说也可笑,自己的弟弟荒唐无度、仗势欺人,她倒觉得他性格可爱、无伤大雅;
可换到人家姑娘事发突然、事出有因,便是铁板钉钉的德行有亏,说什么也配不上她家的“好儿郎”了。
知府招架不住夫人的攻势,立即派人上张家将小舅子的定礼点数好、悉数抬回。
张财主万般解劝阻拦不住,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一屁股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看着一行人抬着东西扬长而去。
他无暇顾及周遭看热闹的百姓那戏谑的目光,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做错了。
自己真是错了。
放着好好的富家翁不做,从前自己为什么一心要沽名钓誉,一定要想让张家从自己这一代起将门第抬一抬。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执意想要让女儿高嫁。
若要高嫁,女儿就必须像那些高门女子一样读书认字、习练琴棋书画。
这也简单,张家最不缺的就是金银,先后聘了几位闺塾师来,果然将金哥培养成了名门闺秀。
女儿的文采才艺都出了师,可也将那些庸师腐儒的教训学了个十足十。
怎么如此认死理、不知变通!
女人就不该读书!
若她无知无识,便只得听父母的安排,便不会有今日的窘境。
听父母的有何不好?
难道做父母的还能害她不成?
总好过她现在一个人在外面风餐露宿、生死不知的好。
这就是张财主最后得出的结论。
两日后,张家传出消息,说小姐突染重病、不治身亡,还像模像样地出了一回殡。
金哥荆钗布裙,在人群中目送自己的棺木出城。
这本该是个令人伤心嗟叹的场景,她却麻木地有些想笑出来。
越潜指着远去的白幡,道:“你瞧,‘张金哥’从此就死了。往事已矣,你要开始新的生活。我明日就要回京,你同我一起走罢。”
他以为还要费些心思劝她,却见金哥收回眼光,回头道:“如今我无名无姓、无根无凭,前无去路、后无依仗,便如这世上的一个孤鬼一般,实在不知公子所说的‘新的生活’要如何。公子为我计量深远,我无以为报,公子若不嫌弃,我便与公子做个奴婢丫头,也算是凭自己的力气赚一碗饭吃。”
越潜笑道:“你要与我做奴婢,可有问过别人的意思?”
说着便向后一指,将在远处等着的郭诠请了过来。
张、郭两人定亲数年,此番才是第一次见面。
眼光撞在一起,两人都有些羞赧地将头转了开去。
郭诠也打定主意要离开长安县了。
郭家见儿子意思坚决,又看他这一程子的枯槁形容,也知强留他在家也无益。
放他往外头去闯荡闯荡,总好过强留一具行尸走肉在家里,想明此节便都允了,只嘱咐他要常常写信回来报平安。
越潜打量两人神色,道:“你们虽有婚约,实则互不认识,更遑论了解。此番你们跟我回京去,路上也可互相熟悉下。我也将话说在前头,若是无缘、不必硬凑。天地广阔,少年人不该有许多束缚,你们该有各自的人生要过。”
两人一拱手、一万福,都道:“全听公子安排。”
他二人虽答应得快,但终究是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人。
前面既有父母媒妁定下了婚约,那不管对方是美是丑、是贤是恶、是康是病,都是打定主意要携手白头的。
如今见了彼此是这样的标致形容,更有一样的坚贞性子,又共同经历患难、离乡背井,更增一分情谊,如此还有什么不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