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烛光微弱
柳明月推开房门时,房内一片寂静。
平日里那个冷漠至极的男人,如今正躺在床榻上,额头滚烫,脸色苍白得骇人。
——柳相柯发高烧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他一直是冷漠的,高高在上,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不会受伤,不会生病,甚至不会倒下。但现在,他脆弱得不像话,像是凡尘中最普通的病人,紧紧皱着眉,气息紊乱,唇色苍白。
柳明月顿时有点慌了。
她连忙拧了一条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额头,想要帮他降温,可那股炙热的温度,丝毫没有退去,反而让他的神智变得更加模糊。
“娘……”
一声微弱的呢喃,从他唇间逸出。
柳明月的动作一顿,整个人愣住了。
——他在喊娘?
她愣愣地看着这个高烧不退的男人,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她一直知道柳相柯的身世,知道他从小被柳家落败后皇宫里遗弃,知道他背负着血海深仇,知道他这一路走来,满身是血,活得如履薄冰。
可她从未想过,这个从不认亲情的男人,在病得迷糊的时候,喊的还是母亲。
她心口闷得发紧,莫名地有些心疼。
从小到大,他都在独自苟活,在黑暗中舔舐伤口,在杀戮和算计中谋得一线生机。他一心想着复仇,活得小心翼翼,不敢松懈,连情感都克制得极致,生怕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可他终究是人,也会害怕,也会脆弱。
柳明月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不该心软,但鬼使神差地,她还是拿出了池家那株千年雪莲,挖出一点,仔仔细细地熬成药,喂给了他。
“……你这个疯子,我对你好一点,你记得死的晚一点啊。”
她低声嘀咕着,把勺子凑到他嘴边,一点点地喂他喝下去,然后给他重新盖好被子,守在他床边,静静地等着他退烧。
她盯着他苍白的脸,目光莫名地有些柔软。
——算了,反正她又不是第一次照顾这个疯子了。
柳相柯的梦境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黑暗。
冰冷,寂静,没有光,没有声音。
只有遥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到了自己小时候,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自己。
母亲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呢喃:“相柯,不怕,娘一直在。”
他还记得,自己最喜欢母亲的怀抱,那里很温暖,很安心。
可后来,他在十四岁那年,等来的不是母亲的怀抱,而是她死亡的消息。
“……柳婷已死,贱人生下的孽种,逐出皇室,从此不再为宗族所容。”
他站在风雪中,目光空洞地看着皇宫的大门缓缓关闭。
他什么都没有了。
但就在这漫长的黑暗里,忽然有一丝光亮闯了进来。
他感觉到,有人温柔地为他擦拭额头,帮他清理伤口,哄着他喝药。
那双手很小,很冰,带着微微的香气。
——是谁?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
那是……柳明月?
房间里燃着一盏昏黄的灯,夜色寂静,只有微弱的烛光映在床帘上,投出斑驳的影子。
柳相柯缓缓睁开眼睛,眸色还有些迷蒙,像是尚未完全从昏迷中苏醒。
他第一眼便看见了柳明月。
她坐在床边,双手撑着脸颊,竟然靠着床沿睡着了。那张平日里伶牙俐齿的脸,此刻看起来安静乖巧,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嘴角微微嘟着,似乎是睡得很熟。
他微微偏了偏头,盯着她看了很久。
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不信任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床榻。
他想不起来上一次这样毫无防备地昏睡过去是什么时候。
或许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自承受一切,习惯了被背叛,习惯了杀伐果决地解决所有威胁自己的人。
可如今……他竟然病得毫无反抗之力,甚至,唯一能留在他身边照顾他的人,是柳明月。
屋内安静得像是封存了千年的寒冰,微弱的烛火映在墙上,晃动着幽暗的影子。
柳相柯低着眼,手指缓缓收紧,盯着那个靠在床沿昏昏欲睡的少女。
她在照顾他。
她为他擦汗、喂药、守了一整夜,甚至在他烧得不省人事的时候,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安慰。
他闭上眼,嘴角微微抿紧,内心一片荒芜。
……太危险了。
他没想到,自己对柳明月的防备心,已经弱到这个地步。
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她在藏书阁地下室里被他鞭打,却仍旧用颤抖的声音求他相信她的时候?
是她在庆塘城里喝着长寿面,说要把这一天当作自己生日的时候?
还是……更早以前?
不行。
他不能让这种情绪继续下去。
所有的温情,所有的信任,都会成为枷锁。
会让他迟疑,会让他软弱,会让他……变得不再像自己。
他要杀了她。
现在,就杀了她。
他的手指缓缓滑向枕下的匕首,冰冷的锋刃被握紧,锋芒隐约透出杀意。
柳明月还没意识到危险,懒洋洋地揉着酸痛的脖子,打着哈欠,
她拿起池家送来的千年雪莲,随手丢进温水里,看着雪莲缓缓舒展开来,语气随意道:“这可是池家祖传的天山雪莲,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结果便宜你了。”
柳相柯缓缓站起身,目光幽冷地盯着她。
一瞬间,他的杀意更浓了。
他不能允许自己的世界里,有任何可以影响他的人。
他走近她,目光幽沉,脚步极轻,宛如无声的影子。
然后——
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刹那间,空气冷得像是结了霜。
柳明月整个身子僵住了。
她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的脖子上,那柄泛着森然寒意的匕首,刀锋贴着肌肤,轻轻一划,就能让她的喉咙血涌如泉。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心跳都慢了一拍。
……我靠,柳相柯疯了?!
她顿时觉得自己呼吸都不敢太大,怕一不小心就把脖子直接割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刚才明明还在给他喂药,他这个发烧昏迷了一天的病人,怎么一醒来就要弄死她?!
柳明月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冒着冷汗,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
她不敢动。
她知道自己不是柳相柯的对手。
如果她反抗,她会死得更快。
柳明月咽了咽口水,感觉喉咙被刀锋压得一阵紧绷。
“哥……哥哥?”她艰难地挤出笑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点。
柳相柯看着她,杀意不减。
柳明月心里疯狂叫嚣:完了完了!他是真要杀我啊!!
她的脑子飞快转动,想办法自救。
她必须让柳相柯相信,她对他没有威胁,她对他忠诚,她是站在他这边的!
她立刻软了声音,撒娇似的轻轻开口:“哥哥,你感觉好一点了吗?我吓死了,你重伤……我、我昨晚守了一整夜,生怕你烧坏了……”
她的声音温温软软,带着一点无害的可怜。
柳明月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脖子上的凉意还未褪去,心里已经飞速盘算着如何让柳相柯相信她对他的绝对忠诚。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轻颤地开口:“哥哥,明月离不开你,你不能离开我啊……”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又害怕又依赖,生怕这疯子一时兴起又要割了她。
柳相柯眯着眼睛,低头看她,似乎在评估她这句话的真假。
“你离不开我?”他的嗓音低沉,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试探。
柳明月心里疯狂打鼓,表面却要装出毫不犹豫的样子,她急中生智,猛地睁大眼睛,一副满是依赖的模样:“哥哥,哥哥是明月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柳相柯手指微微一顿。
柳明月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松动,心里顿时燃起了一丝希望,赶紧乘胜追击。
她委屈地眨了眨眼睛,声音更轻了些,甚至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哥哥,我一直都听你的话,你让我去接近楚夏,我去了;你让我拿到雪倾的冰洌剑法秘籍,我快拿到了……我什么时候背叛过你?”
“我还给你买了一束铃兰剑穗,看到就觉得可配哥哥了!”柳明月被匕首的冰冷吓的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头,仰望着他,眼神干净无辜,像是一只被主人责罚的小狐狸。她发现一个规律——柳相柯其实并不是完全冷血无情,他对“家人”这个概念是渴望的,但又不愿意相信它的存在。
既然如此,她就给他这份“家人”的感觉。
她轻轻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又轻又软:“哥哥……我刚刚解语女巫的失温症状又犯了……能抱抱你吗?”
柳相柯盯着她,眼神漆黑如墨,似乎在评估她话里的真假。
然后,她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踮起脚,在柳相柯的脸颊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唇瓣擦过他冰冷的肌肤,极轻极软,像羽毛拂过湖面。
柳明月的心脏狂跳,她不敢去看柳相柯的反应,只能低头装作乖巧的样子,继续撒娇:“哥哥,明月真的只想帮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然而,她低估了这个疯子的思维。
柳相柯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微微一暗,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似乎在评估——
这个吻,是柳明月无意识的兄妹之间的撒娇,还是她根本不明白亲吻的意义?
柳明月察觉到他的沉默,心里更加慌了。
更糟糕的是,她刚才亲吻的时候,脖子上的刀还没完全拿开,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她的皮肤,一道细小的血珠缓缓渗出,沿着她白皙的脖颈滑落,落在衣襟上,像一朵妖冶的梅花。
柳相柯微微垂眸,看着那一抹血色,眼神幽暗不明。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像是在确认什么,“真的离不开我?”
柳明月心里狂叫:当然不是真的!要不是你疯子三天两头想弄死我,我哪用这么卑微?!
但她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怯怯的笑,眼里盈满了依赖:“当然……明月永远不会背叛哥哥的。”
空气里满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柳明月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了,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想法——要是这疯子真捅下去,她一定要做鬼狐狸都不会放过他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柳相柯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冰冷的匕首离开了她的脖颈,刀锋划过她的皮肤,带起一丝凉意。
柳明月猛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她的腿有点软,险些没站稳,手指下意识地按住喉咙,脸色苍白。
柳相柯低着头,凝视着她脖子上浅浅的血痕,指腹摩挲着那一小片微凉的肌肤,眼神晦涩莫测,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他的眼睫轻颤,黑色的瞳仁中映着她的脸,那双眼眸向来漆黑深邃,宛如无波的湖面,叫人无法窥探他心中所想。
他的确很想杀了她。
柳明月最近太频繁地扰乱他的思绪,他的情绪,他的判断,他无法忍受自己对她的防备心逐渐降低,他甚至无法忍受她在楚夏身边时,那副看似无害却牢牢抓住他注意力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
他方才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恐惧,看到了依赖,看到了那一丝毫不掩饰的讨好。
柳明月确实怕他。
怕到哪怕是他刚才几乎要杀她,她还是会用撒娇和讨好的方式试图安抚他。
她在求生,她在讨好,她在拼命向他证明——她对他没有威胁。
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