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皇帝和江暮归在史书上看到的皇帝不太一样。他非常乐意看到自己的儿子们争权夺利,各使手段,对于两人拉帮结派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甚至还乐得点评一下。
某次奕王入宫,皇帝冷不丁说了句:“王寺卿聪明有余,贪心过头。”吓得奕王是连连跪下解释,皇帝也只摆摆手,“你们的心思朕都知道,敢争会争才是朕的儿子。”
他巴不得看自己两儿子打起来,就跟看西班牙斗牛一样,越暴力越血腥他越喜欢。
所以江暮归进牢房很容易,第一,皇帝不屑于管小事;第二,皇帝不想管这种事。
“阿兄?”
江暮归看到张沄蜷缩在牢房的张沄心疼得不得了,小嘴撇得跟窜稀似的。
那头的张沄一听到这声音就应激了,江暮归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就看到他的脸了。
除了头发有点散乱潦草外,脸还是白净的。且在长安待了几个月,感觉气质都被黄土腌入味了,带着点儿西北大汉的浑不吝。
张沄手上带着镣铐,明明想摸摸江暮归的,又怕自己脏又怕她担心愣是把手缩了回去,低低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江暮归可不管那么多,直接穿过栅栏去找张沄的手,语气间混上了明显的责怪。
“我不来,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就一直在这儿坐着?让我和阿娘巴巴为你担心?”
“这里危险。”
“所以我更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
刑部说起来还归谢渡管,所以江暮归说话就没那么顾忌,开门见山对张沄道:“阿兄,你难道打算在这儿过一辈子吗?你硬气,为我和阿娘想过没有?你要死在牢房里,以后我们就是罪臣家眷。”
“现在你低个头就能出来的,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张沄动容,却仍旧犹豫,“朋党之争岂是那么简单的?”
“你以为你拒绝他们就能独善其身了吗?”
江暮归费劲地和张沄说着。
她太了解她阿兄了。张沄什么都好,就是道德感高得过分。
张沄垂着头,江暮归眼睛放出的精光却要在牢房里射出一道光,一人躲一人追。
她的话和那日谢渡说的话可真像。
“再不然阿兄你不要做官了,我们回益州吧?”
江暮归声音渐渐放低,张沄却突然抬起头——
面前的小姑娘小猫一样地抬眼看她,杏子圆的眼睛露出闪闪莹莹的光,红唇小巧。
几个月不见,似乎长变了。张沄垂眸,不禁带上笑意,这才发现江暮归长高了一点。
江暮归见有戏,便道:“以后我养着阿兄好不好?我现在可有钱了,阿兄喜欢字画我就给阿兄买字画,阿兄喜欢清净我们就在竹林深处再修一栋房子。我还会做饭,阿兄喜欢的我都能做。”
她终于找到了张沄的手,却率先摸到冰冷的镣铐,失神。直到张沄绵软湿润的气落到她鼻尖她才回神。
江暮归说的话张沄很难不心动。
他也很想,想和江暮归平和地过完一生,甚至不用娶妻生子,只要江暮归陪在他身边就很好了。
可是他也有重要的事要做。
张沄伸出手指,尽情感受那一点不同于铁链的温度,温声道:“怎么能让你养阿兄?”
“我乐意。”江暮归微微一笑,追随着张沄的目光越发灼热,“阿兄说好不好?”
张沄没答,只说:“等我出去后再同你说。”
出去后……
江暮归雀跃:“阿兄你答应了跟随那两人了?!”
“嗯。”
江暮归乐得蹦了起来,然后转瞬就不见了人影。
一个脑袋突然从地上窜出来,江暮归提着一个食盒,“阿兄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揭开食盒,浓郁的酱香瞬间布满整个牢房。
哪怕是在黑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那诱人的色泽和绵软的状态。
“当当!土豆烧排骨!”
在牢里虽说过得不算差,但整日都是馒头配青菜,张沄过得好没盼头。如今猛然闻到这浓郁的肉香,张沄情不自禁咽了一下口水。
江暮归打开第二层盒子,道:“怕只吃红烧排骨腻人,我还给阿兄带了凉拌折耳根,最清爽不过!阿兄快吃。”
筷子刚递到张沄手上,江暮归身后就出现两个高大的黑影。
狱卒闻香而来,定到香气来源是江暮归手中的小食盒后就不动了。用猛虎一样饥渴的眼神把排骨盯着。
“这是什么啊,闻着好香。”
江暮归扭过头,却完全对不上两人的眼神。
江暮归道:“阿兄,给他们分一点?”
张沄内心很不情愿。
这分明是江暮归带给他的!而且就一点点,分了他还吃什么。
张沄欲言又止。若非想着在江暮归面前要维持自己大度的形象,他真想把这两狱卒踢走。
不情不愿地憋了个“好”字出来,张沄的视线穿破黑暗,把那两人有几根睫毛都数清楚了。
给两人一人分了一点土豆排骨,又夹了一点折耳根。
“哎哟,介嘛玩意儿?”
“这个好吃!”
两人对折耳根产生了不同的看法,针锋相对。
而江暮归呢,则一脸慈爱地看着张沄吃饭,看他吃得香江暮归就满足。
不过像她这么会算计的人自然不会白给人吃食。那两狱卒既然吃了她的饭那就是她的人。
“官爷,平日可还辛苦,吃食那些还行?”
“害,你说这~我们虽有个职务挂身,还不是犯人吃什么我们吃什么,不过吃得略新鲜罢了。偶尔去割二两肉买点花生米下酒。”
江暮归心想,那这就好办了。
吃喝作为和嫖赌并列的四大罪恶源泉之一也是起源于人的欲望,且从他们的话能知道这两人还挺爱吃。
她唠家常地问,“官爷不是京城人士吧。”
“嘿,我蓟北人,这您都能猜出来?”
“乡音难改嘛。”江暮归嘿然一笑,真想塞个快板到他手上。
江暮归一副老成模样,“从外地来长安混口饭吃不容易。唉!不瞒您说,我和我阿兄也不是长安的。”
……
聊着聊着江暮归开口,“我们这些做妹妹的自然是心疼自己的家人,大哥家里的妹子又何尝不是。”
“我妹子跟着我吃苦啊!”
“我见着我阿兄在牢狱里别提心里那滋味了。”江暮归道,“每天就惦念着阿兄有没有好好吃饭。这不费了好大劲才能提着饭来看看他,生怕他饿瘦了。”
“害,这不简单。你要想给你阿兄做饭把食盒放这儿就好,我给你提进来。”
江暮归欲拒还迎,“哎哟,这不好吧。大哥毕竟是官家人,被人看见莫说是滥用职权了。”
另一个狱卒道:“这不简单,你认他做兄长不就得了。”
张沄竖着耳朵听,本来都要听睡着了,但这句话传入他耳中时差点儿没给他急得跳起来。
认兄长?!
不行!
江暮归明明有兄长,为什么还要认?!不要他了?
江暮归道:“怕我身份低微配不上,若是大哥愿意,我倒十分乐意做您义妹。往后我把吃食给您妹子,让她给您捎来,大哥若嫌菜多便分给犯人,以显德行。”
那狱卒一听,这办法可行!
刚刚那两块排骨可是让他念念不忘。
这妹子手艺好,他白蹭着饭呢!
两人又是一番拉扯,这事方才定下了。
“诶,照顾百姓本来就是应该的。”
狱卒被江暮归哄得找不着北,又答应了好好照顾谢渡。
如此说下,江暮归才离开去往谢府。
此次进入谢府十分顺利,断没有人敢拦他。
见着谢渡,他脸色不大好,阴恻恻问道:“见过你阿兄了?”
“嗯,也见过太子殿下了。不过谢侍郎,我两头跑你就不怕奕王怀疑你吗?”
谢渡道:“引你去见太子的人是奕王的人,我告诉奕王你会去刑部大牢劝说张沄。”
原来是这样。
谢渡在话里埋了一个小陷阱,她的确去了刑部大牢不错,不过中途转了一站。
追究起来,谢渡也没说谎。
江暮归自然地坐下,都不用小厮就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谢渡见此状更是气打不上来一处。
他这么费心费力地帮她,不要她感谢得五体投地,但此女子竟然一点表示都没有?
谢渡道:“没事就出去吧。”
江暮归被人驱逐,“咕嘟”噎下那口水,“等一下,我把水喝完再走。渴死了。”
谢渡:……
平安大咧咧进门,问:“江小娘子今儿给张公子带了土豆烧排骨啊,听牢房的人说整屋都是香味。”
“我阿兄在牢狱太辛苦,我自然得给他带些好吃的。”
“那我们呢?”
谢渡暗戳戳动了下眼珠,不禁坐直三分。
江暮归恍然大悟,拍拍自己脑袋,“哎哟!把你俩给忘了!”
谢渡受不了了,起身转进书房。
把他给忘了?
真好笑。
张沄是她兄长就不说了,但连见太子她都知道做点点心贿赂,他这个陪她那么久的人她竟然给忘了?!
连太子也比不上?
江暮归:“你家大人怎么了?”
平安:“一天没吃着饭,饿了。”
江暮归:“那借你家厨房一用。”
谢渡家够宽敞,从他房间走到厨房起码得拐了七八个弯。江暮归吐槽了一句,“你家大人每天能吃上热饭吗?”
婢女:“少爷不在书房与内室吃饭。再者,从少爷书房到厨房有进路,但少爷说要带着小娘子您看看府内风光,熟悉谢府道路,故而才走了这么长的路。”
江暮归恨得牙痒痒。
好啊谢渡,敢玩儿她?不就是忘记给他带饭了吗,怎么那么小心眼?
本想做几道黑暗料理好好惩罚他,但走到厨房门口江暮归又后悔了——
真是好气派的厨房!
厨房用具一应俱全,比酒楼更甚,甚至还有她之前提到过的烤炉等。
“哇,这小木铲什么材质的?”
“黄唇鱼诶!”
“连松露和雪蛤都有!”
江暮归实在不忍心浪费这么贵重的食材,高高兴兴地做了一顿饭。
以蛤蜊、海带和豆腐炖的海鲜汤作为料底浇酱油和麻油,黄唇鱼选择清蒸的方式保留其原汁原味。
鱼身破开,雪白的鱼肉能清晰地看见纹路的走向,用筷子轻轻戳还会回弹。可见起肉质有多么鲜嫩弹牙。
海鲜汤浇上去,蓬蓬热气环绕鱼身层层上扬,热汤带出鱼的香气,咸腥的海风好像正当面吹来。
长安干燥,故而江暮归做的菜几乎都带汤,一来润口,二来平息人的火气。
小婢女看江暮归做饭眼睛都看直了。
她之前听平安说江小娘子做饭有多么多么香还不屑,如今亲眼看到算是明白平安说的还是太克制了。
清蒸黄唇鱼,牛乳炖雪蛤,虎皮鸡蛋红烧肉……
一盘盘菜香气扑鼻,直惹得人想用手去抓。
“好啦,给你家大人送去吧!”
五盘色香味俱全的菜,江暮归只做了半个时辰一刻钟。
婢女羡慕极了她家大人,头次恨自己是女儿不能当官。不然她也找个做饭这么香的厨娘天天变着花样给她做饭。
五盘菜都上了盘托,江暮归道:“等等,那酱肉丝是给你们做的。”
“我们?”小婢女懵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们也配主家亲自做饭吗?
江暮归道:“对啊,你们辛苦了。待会儿再给你们煮几碗酸汤面,送了饭回来就能吃。”
小婢女含羞点头,微微一笑,缓缓转身去送菜了——
这位江小娘子,她十分想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