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出风口悬着一颗不甘滴落的水珠,在苏沐眼前颤巍巍晃了足足一分钟,像在嘲笑她此刻紧绷的神经。她深吸一口气,刚想伸手去接住那份多余的潮湿,走廊上就传来催命似的喊声:
"韩队!"
声音洪亮,带着点儿焦急,是搭档老徐。
"徐队说有个现场要你处理一下。"
苏沐心里“咯噔”一下,现场?命案?她反射性地用袖口抹了抹脖子——那里并没有汗,只有制服衣领摩挲带来的微痒。尽管已经穿上这身警服一段时间,尽管做过两年在训练得人永远面不改色的现场记者,但真正以警察身份面对“那个”现场,心里还是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她推开办公室门,一股混杂着红烧牛肉面和新制服浆洗剂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耳边是老赵那辨识度极高的破锣嗓子,正眉飞色舞:
"哈哈,这回咱们支队的门面可算有着落了!徐队真是会挑人!"
门口饮水机旁,杵着两个身姿笔挺、同样穿着崭新警服的姑娘,局促得像刚出笼的小白兔。穿堂风不怀好意地吹进来,撩动其中一个扎马尾辫的姑娘的头发,显得更紧张了。
“赵哥您可真能说笑。”马尾辫姑娘赶紧把手里的纸杯捏得变了形,试图找回点儿镇定,“我们是来出现场的,不是来当…门面的。”
饮水机配合地发出“咕咚”一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突兀。韩霆——不,是苏沐现在,看见马尾辫姑娘肩膀明显抖了一下。
她正想上前圆场,另一个一头利落短发的女生忽然转过身,眼神里闪烁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锐利和狡黠。她看向老赵,语出惊人:
“听说上周扫黄打非收缴了一批粉色灯箱,都在仓库吃灰呢。赵哥要是真喜欢‘门面’,我给您搬俩来,保证够闪够亮?”
空气瞬间凝固,然后诡异地安静下来。苏沐眼角余光瞥见老赵那张本来就红润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像被人用开水烫过。短发姑娘“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而那个马尾辫姑娘,已经默默蹲下去捡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笔盖,企图隐身。
苏沐走过去,嘴角带着笑意,打破僵局:“什么门面啊?我以为我们队的门面一直是我呢。老赵你这是想换代啊?”
老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坐正身体,干咳一声:“哎哟,韩队您可别误会!我这跟小姑娘开玩笑呢!活跃活跃气氛!”他赶紧转移话题,指着两个新人介绍起来:“这是新来的实习生,表现都不错,徐队特意派来给您搭把手。”
马尾辫姑娘站起来,将两份档案递给苏沐:“韩队您好,我是林小满。”苏沐接过档案,注意到她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林小满察觉到她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场玻璃碴子没清干净,不小心蹭的。”
短发姑娘也凑上前,一边踮脚去够柜子顶上的物证袋,一边干脆利落地自我介绍:“韩队,我叫方雨桐,是来实…唔!”她动作有点大,制服下摆随着动作掀起,不经意露出一截结实精壮的蜜色腰线,看得老赵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没注意到老赵的窘态,只是自我介绍完,冲苏沐笑了一下,眼里带着几分桀骜。
苏沐眼神扫过两人,心里有了数。一个内秀细致,一个机敏大胆。她点了点头:“你们好。既然来了,正好,林小满你跟我走一趟现场吧。方雨桐,你在办公室等候指示,整理一下近期的卷宗。”她需要一个相对沉稳的助手跟着她第一次出命案。
林小满立刻应声:“是!”方雨桐虽然眼里闪过一丝跃跃欲试,但还是干净利落地回答:“收到!”
苏沐心里那只兔子又开始乱跳,这是她第一次以警察身份处理命案,事关人命,容不得半点闪失。她定了定神,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手机,给韩霆发信息:
“忙吗?能陪我出趟现场吗?”
信息刚发出去,那边几乎秒回:“……大忙人韩记者一会直播,找我干嘛?”
苏沐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飞快跳动:“是命案,我怕我做不好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韩霆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回复:“节目结束立刻过去。但是你,得想一个‘你’出现在命案现场的合理理由。我可没编制。”
苏沐对着手机屏幕“………”了足足三秒,内心吐槽:理由?我能有什么理由让你一个记者出现在凶案现场?!难道说你是来采访凶手的吗?!但想到接下来的未知,她还是妥协了,飞快地回复了一个“OK”,然后收起手机,带着林小满匆匆出门。
整理着身上还有些别扭的制服,苏沐站在那座闪烁着奢华霓虹的大楼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起来像个经验丰富的职业警察。
电梯上升时,她努力回想警匪片里看过的现场勘查流程,以及过去做记者时如何在混乱中保持冷静。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门外站着先到的同事。苏沐捏了捏衣袖,迈步走出。步伐尽量保持轻盈坚定,内心翻涌的紧张突然沉了下来。
她被引导进入死者的办公室,一股潮湿混合着封闭空间的霉味扑鼻而来。与楼下大堂的奢华格格不入,这里简朴甚至有些陈旧。墙上挂着媒体公司的宣传海报和团队合影,照片里的人笑容灿烂,和眼前的场景形成残酷对比。桌上文件堆叠,显得忙碌而杂乱。
死者叫林莹,这家媒体公司的年轻女制片。发现她的是同事,说她昨晚加班到很晚,今早来才发现她趴在办公桌上,叫不醒,翻过来才发现没了呼吸。
现在,尸体蜷缩在人体工学椅旁边,姿势有些怪异。一只珍珠耳钉从耳垂上滑落,卡在椅子的轮子缝隙里,闪着冷光。死者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紫,眼睛半睁着,仿佛只是睡着了。精致的妆容早已晕开,像是小孩子胡乱涂抹又擦掉的蜡笔画,失去了生前的神采。
“她死了?”苏沐几乎是喃喃自语,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蠢得离谱,人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死?
“死因确认了吗?”她赶紧补了一句,找回一点警察的样子。
法医小李是个年轻但不苟言笑的人,此刻正蹲在尸体旁忙碌。他抬头看了苏沐一眼,沉默地指向尸体:“是的,初步判断死亡时间是十二点左右。尸体有注射痕迹,口唇和四肢末端有明显发绀,这是缺氧的典型表现。结合现场遗留物,初步猜测是注射了过量麻药,具体成分需要进一步检验,但可能性最大的是丙泊酚。”
“丙泊酚?”苏沐皱眉,这个词她不陌生,电视新闻里听过一些明星因为滥用它出事。“什么情况?”
小李翻了翻死者的手腕,指着一个不起眼的针眼说:“看,这里有明显的注射痕迹。丙泊酚通常用作麻醉手术,也有人私下用它助眠,因为它起效快,让人感觉像‘牛奶’一样舒适,但滥用极易导致呼吸抑制甚至死亡。”他耸了耸肩,“特别是没有专业监护的情况下。”
“药物成瘾…意外致死?”苏沐低声重复,目光落在桌上摔乱的个人物品上——一个打开的化妆包,散落的笔和纸,旁边还有个空了的小玻璃瓶,标签模糊不清。她试图用一个刑警的视角去审视眼前的一切,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巴,想要隔绝空气中弥漫的、混合了死亡气息的古怪味道。指尖触碰到嘴唇,闻到了自己残留下来的淡淡须后水味。是今早对着浴室镜子,电动剃须刀在青黑胡茬间犁出一道道薄荷味沟壑时留下的。
那股清冷的薄荷香,此刻与尸体散发的、隐约带着苦杏仁味的特殊气味混杂在一起,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差点没忍住吐出来。
她强压住恶心,眼神重新回到尸体上。她注意到死者右手小指有一道新鲜的劈甲伤,指甲从中间劈开一小块,伤口边缘不整齐。苏沐心里一动,想起自己“做女人”时的经历,指甲的这种伤口,很多时候不是意外碰到,而是在激烈挣扎或者抓挠时才会出现。她戴着乳胶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死者白皙的手腕,那里有几道月牙形的淤痕,在冷白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小李,这些淤痕是什么?”苏沐问。
小李看了一眼:“像是抓捏或者束缚造成的。不过,如果死者是因为药物作用意识不清,也可能是在挣扎中自己弄伤的。”他直起身,开始收拾工具,“都市白领压力大,有睡眠障碍很常见,私下用药助眠导致意外…也不是不可能。我们先按意外处理,等后续检验结果吧。”
“嗯……”苏沐微微点头,心里却掀起了波澜。意外?挣扎?自己弄伤?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碰撞。
她看着死者空洞的眼神,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属于这里的沉重压在心头。死者生前是不是也面临着什么外人看不见的压力?那些淤痕和指甲伤,真的只是意识不清时的无意识行为吗?
“我觉得…那里有点儿不对劲。”她低声自语,眼神扫过现场的每一个角落。
“韩队,您说什么?”小李没有听清她的低语。
“没什么。”苏沐抿了抿嘴唇,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她环顾四周,对旁边的同事下达指令:“通知死者家属吧。把办公室的监控全部拷贝回警局,每一分钟都不能漏。小李,尸体你先带回局里,做进一步详细检验,特别是药物成分和那些伤痕的形成原因。”她转身看向跟在她身后的林小满,“小林,你跟我来,我们先找发现尸体的同事…问话。”
她刻意用了“问话”而不是“采访”或“询问”,试图给自己和林小满增加一些气势。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苏沐带着林小满仔细勘查了办公室的每一个细节。林小满虽然紧张,但表现得很认真,时不时记录下苏沐的发现。苏沐翻看死者林莹的手机,发现了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最近几天的。最后一通拨出/接入电话引起了她的注意——通话记录显示,最后一通被接起的电话,是昨晚十二点整,来自一个备注为“黄主任”的号码。
“黄主任……”苏沐念叨着这个名字,抬头看向林小满:“我们去找他,就是那个发现尸体的同事。”
黄主任被叫来时,脸色苍白,眼神闪烁。苏沐在审讯室坐下,林小满在她旁边做记录,努力保持着冷静。
“你昨晚十二点给林莹打过电话,是吗?”苏沐语气平静,但眼神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黄主任一惊,抬头看了苏沐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双手在桌子下绞在一起:“…是的。有什么问题吗?”他试图表现出镇定,但声音还是带着一丝颤抖。
“问题是,”苏沐身体微微前倾,“根据法医的初步判断,死者林莹的死亡时间,恰好就在昨晚十二点左右。你刚打完电话,她就死了。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苏沐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这番话却像一把刀子,直直插进了黄主任的心脏。
黄主任的脸色更加难看,额头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猛地抬头,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似乎在组织语言。他强笑着,但表情比哭还难看:“不…不是,警官,您误会了!我…我就是问问她有没有下班!她手里有个很急的项目,我催她进度呢!”
“什么大项目?”苏沐紧追不舍。
黄主任犹豫了,眼神游移不定:“这…这涉及到公司机密了…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就是一个…一个合作案。”他语焉不详,显得很不坦诚。
“她平时的状态怎么样?”苏沐换了个角度。
提到林莹,黄主任眼神变了变,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最终叹了口气:“小林…她是个好姑娘,工作特别拼命,能力也很强。就是做媒体这行…压力太大了。唉,现在的年轻人…”他欲言又止,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暗示着林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困境。
“什么意思?”苏沐捕捉到他话里的停顿和暗示。
黄主任再次犹豫,似乎在权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最终,他还是低声说:“就…就一些维他命,还有…还有一些药物…她有时候…可能有点依赖。”
“你是说她有药物依赖?”苏沐的眼神锐利起来。
黄主任脸色一沉,似乎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没有!我只…只见过一两次!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助眠的药!”
苏沐不再多问,她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息。她点了点头:“谢谢你提供的信息。如果有新的情况,我们会再找你。你暂时可以离开了。”
黄主任如释重负般站起来,匆匆离开了审讯室。
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问:“韩队,您觉得他有问题吗?他看起来很紧张。”
苏沐没有立刻回答。她靠在椅背上,脑海里回放着黄主任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紧张是肯定有,但那是心虚的紧张,还是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