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市区又是宋成希开车,江天晚小心思被戳穿了,也还是厚脸皮坐到了副驾。
路程长长,车里有音乐,但一直不说话还是会觉得沉闷。
江天晚靠在座椅里,偷偷觑着宋成希专注开车的侧脸,心里忍不住替他觉得高兴。
宋成希主动问他要了心理咨询师的联系方式,这也许是他决定不再逃避,想要去克服障碍的表现。
“别看了,再看脸上也开不出花。”
宋成希说话时虽目不斜视,其实是被盯得有些受不了。江天晚再看下去,那炙热眼神能在他的薄脸皮上烙出朵花儿。
江天晚心虚收了热烈目光,望着窗外发呆,心里的高兴实在收不住,不自觉想要夸夸宋成希。
他克制说:“宋老师是个很勇敢的人。”
宋成希听得懂这话的深意,握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强调说:“只是留个联系方式,我没说我会去做咨询。”
“嗯。”
江天晚应得敷衍,一脸“你就嘴硬吧”的表情。
宋成希又补充:“就算我去咨询了,也不见得就能克服心理障碍。”
江天晚很快答:“我知道,但留联系方式已经很勇敢了。”
宋成希无奈:“你这算什么?鼓励式教育?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没有。”江天晚支起手肘,手掌托住下巴,长手指遮住嘴巴,藏住了一个心虚又欣慰的笑。
宋成希察觉了江天晚周身散发的高兴得意,坏心眼地泼了江天晚一盆冷水。
“而且,就算我克服了心理障碍,也大概不会再跳芭蕾了。”
江天晚听罢果然立刻变了脸色,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又怕再次惹恼宋成希,最后哑火地窝回了位置里。
沉默的一刻钟。
这次换宋成希先挑起话头。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心理障碍?我跳不跳芭蕾,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宋成希这么问,心里不免有些赌气的意思。
他总觉得江天晚是希望他和白月光再像一点,好填补江天晚得不到白月光的遗憾。
江天晚没想到宋成希会问得那么直白,一时答不上来,怕说错什么让宋成希发觉了他藏在心底的情愫。
宋成希见他不吱声,更觉得自己是猜对了,眉眼不自觉挂上了几分不悦。
“江天晚,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的选择指手画脚。我做不了你希望我做的人。你懂么?”
江天晚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上个问题呢,话题又一下子拐到了这里,聪明的脑袋更加卡壳了。
心里的话挑挑拣拣,他最后只选了个不太容易出错的说。
“我没想指手画脚,就是替你觉得可惜。为了跳芭蕾,你付出了很多,不是吗?”
宋成希沉默,也算是承认。
确实付出了很多很多,是江天晚一个外人所不能想象的。
青城大学的管理学录取通知书,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机会,宋成希说不要就不要,读了半个学期,自愿办了退学。
这消息当时在宋成希的高中母校引起了轰动,他当年的班主任还打电话来劝过他,让他别做脑袋一热就胡闹。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总之说了很多年少轻狂的蠢话。
江天晚大概也听说过这事,可能还觉得他是为了追求理想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很帅很洒脱。
但这只是代价的冰山一角。
一意孤行的苦果,是常人吞不下的。
因为擅自退学,宋成希和家里人闹掰了,被切断了一切经济来源。
可他还是固执地只身留在了青城,一边打工一边复读准备艺考。
周一到周五,白天上课练舞,晚上打工赚钱,周六在舞蹈培训机构当助教,周日全天跑遍整个青城给人做家教。
艺考的全部花销是他一笔一笔自己攒的,为此他几乎牺牲了全部的休息时间。
衣食无忧的小少爷,为了理想,过上了从牙缝里省钱的生活。
吃饭不求味道,只满足最基本的营养需求,衣裤不穿到破烂不购置新的,房子也只敢租最便宜最简陋的地下室。
连舞鞋他都舍不得买好的,从批发市场捡最便宜的买,脚因此没少受罪。
艺考练舞消耗大,要多摄入热量,别人有家长给加餐,他只能从打零工的便利店申请带走要被销毁处理的过期食品。
深冬的地下室冷得像冰窖,宋成希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也不够。
实在冷得睡不着,就干脆爬起来,不要命似的练舞,练到气喘嘻嘻,练到身体发热,练到精疲力竭。
租不起练功房,就借用舞蹈培训机构的教室,机构关门后就是他的练习时间。
怕人家嫌他浪费电,他便不开灯,用手机打光,看不清难免会磕磕摔摔,身上没少挂彩。
太苦太累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放弃服软,可心里就是憋着一股劲儿。
全世界都告诉他不行,都在等着看他笑话,他偏要做成,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的人生他能自己掌握。
好在最后苦尽甘来,他如愿入学青艺,如愿成了舞台上耀眼的星星。
用如此巨大代价换来的机会,他怎么会不珍惜,所以在青艺他不要命地跳舞,成了别人口中的“芭蕾机器”。
但之后呢?
也许人就是难以摆脱命运束缚的,非要逆天改命的话,老天爷会给你点教训尝尝。
现在他尝到了,苦不堪言,他被迫认命了。
这些过去,宋成希无意说给江天晚听,他不缺别人的安慰或怜悯。
江天晚见他许久没回应,又问:“就这么放弃了,真的舍得吗?”
宋成希忽然苦笑了一下。
“江总裁是天之骄子,不能理解普通人的困境。人生大多时候就是充满放弃和妥协的,那些不认命的人,大多都没有善终。梵高、高更,不都是这样。”
江天晚皱了皱眉,克制住了反驳他的冲动。
他其实很想立刻告诉宋成希,不得善终也许是因为没能找到依靠。
但现在有他在,宋成希不需要妥协,可以潇洒不认命,可以肆意妄为,他永远会是宋成希的靠山,永远愿意为宋成希收拾残局。
只是贸然如此开口,大概又会吓到宋成希。
他需要再给宋成希一些接受他的时间。
宋成希没力气继续聊下去了。
他轻叹了口气,打算就此终结这话题:“江天晚,其实有些时候,放弃才是最需要勇气的。”
初秋天黑得早,此刻已然暮霭沉沉。
高架上,冷白的灯光飞速后退,像时间流逝,不可遏制,不可逆转,后悔也无用。
大G又停在宋成希的公寓楼下,江天晚从后座拿了个纸袋递给他。
宋成希奇怪问:“这是?”
江天晚解释:“小晴让我给你的,说是你辅导她跳舞的报酬。是我们公司一款游戏的周边,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淡了途中谈话的沉重。
宋成希压抑着立刻打开看看的冲动,矜持道谢。
“那,江总再会?开车小心。”
“再会。”
江天晚降下副驾驶的车窗,心疼地看着宋成希走远的背影。
“宋成希!”
他忽然把人叫住。
宋成希惊讶回头,只听见江天晚沉静有力的声音刺破了满世界的喧嚣,钻进他脑袋里。
“既然你连最需要勇气的放弃都能做到,难道还缺勇气再坚持一下吗?”
-
大G开走快半小时了。
宋成希还讷讷站在公寓门口,手搭在门把上,脑子里一片轰鸣。
江天晚估计是那种逻辑特别清晰的理科生,居然问出了这么难以无法回答的问题。
挣扎了三年的沉疴,像困锁心灵的沉重铁链。
结果江天晚一句话,铁链轻易就被砍断了一截。
本以为,再不能跳芭蕾会是他这辈子都跨不过去的槛。
结果江天晚一问,他才发现,哪儿有什么槛啊?拦在他眼前的,也许就是他自己的胆怯罢了。
可能也不只是因为江天晚的一问。
可能心态早在今天之前就不知不觉地被改变了。
也许是在碰到小薇学妹的时候。
他惊讶得知自己最不满意的毕业作品,他自己都不敢再看一眼的毕业作品,竟被学弟学妹们称作神作。
也可能是今晨和江天晴聊天的时候。
她带着欣赏的神情感叹:“小希,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跳芭蕾,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就做不到,好多人都做不到。”
一进家门,宋成希立刻坐到了电脑前,从回收站里找到了自己的毕业作品录像。
还好一直纠纠结结,不敢看,也不舍得删个彻底。
否则,今天想看都不知问谁去要。
鼠标点击之前,心跳加速了,砰砰的,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手指轻轻一用力,青艺大剧院的深蓝色幕布立刻出现眼前,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作品只有5分钟。
宋成希却在5分钟里回顾了自己又苦又甜又疲惫又充实的青春。
他一度有点认不出屏幕上全情投入又灵动俊秀的青年,不敢相信那是差点残疾又重新登台的自己。
小薇并不是恭维,如今他带着谦卑和小心再看这作品,他也觉得自己跳得很好。
舞台上的青年身体里好像有一股劲儿,一股最后再燃烧自己一次,哪怕就这么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也无所谓的劲儿。
那么决绝,那么绝望,所以才能把一出悲戚的舞剧,用肢体诠释得淋漓尽致。
视频结束,画面转黑。
宋成希在电脑前呆坐了一会儿才缓过神。
眼睛发酸,他揉了揉,指尖被沾湿了。
心里有个结论呼之欲出。
他还爱着芭蕾,他还不甘心,他还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