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祆教那些把戏不过是装神弄鬼,骗些愚夫愚妇罢了。”赵诚轻蔑道,“再野心一点,也不过鼓动信众反抗朝廷,哪有什么妖术能凭施法改朝换代?”
凌双沉默起来。
魏明翰忽然抬头问:“赵判官既然有记录的习惯,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伊州都尉副官魏靖川调查祆教干尸案一事?”
赵诚皱眉思索片刻,最终摇头:“魏靖川?未曾听闻。”
“他当年在浑都山烽燧当值过一段时间。”魏明翰不死心。
赵诚仍旧摇头,“抱歉,那时候我并无详细记录。”
魏明翰指节攥紧,碗沿几乎要被他捏碎。
凌双淡淡道:“二十年前的事,谁能尽知?但我们那里有种说法,第一个发现罪恶的人,往往死得最惨。第二个会留下半截碑文。等到第三十个、第三百个站出来——他们的影子,会比王朝的城墙更长。”
竹风穿堂而过,三人的阴影纹丝不动,就像史书永远擦不掉的墨痕。
魏明翰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当下定了定神,拿出一份密函和一个刺绣香囊,递给赵诚。“林弘彦将沙州县主房婉容软禁在林府,准备到天启时献祭。烦请赵兄将我的密函送到沙州刺史薛罗手中,县主绣的香囊亦带给镇安王,请他设法施救。”
赵诚双手郑重接过,贴身收好。“藩王不能领兵,亦不能出城,但根基广泛,想必能找到应对之法,重挫伊州阴谋。”
三人不再多言,魏明翰把自己的马给赵诚,凌双再把干粮附上。“赵某现在是丧家之犬,谢谢魏兄为赵某谋这一出路。”赵诚翻身上马,向两人拱手作别。
凌双担心道:“城门已封,林弘彦必派重兵把守,你如何出得去?”
赵诚微微一笑,“这些年审的案子里,总有些人情要还。”便策马离去。
柳林中,凌双望着赵诚消失的方向,柳影尽头隐约可见祆祠的轮廓。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柳叶,低声道:“安祈康若在祆祠附近撞见他……”
魏明翰嗤笑一声:“那粟特老狐狸现在只怕正忙着烧账本——林弘彦昨夜当众下令查办祆教,他哪还有闲心管别的?”
“昨夜还发生了什么?”凌双并不清楚赵诚被救之后的事情。
魏明翰当下便把林弘彦当晚下令彻查军粮、剿灭祆教妖人并不得不让他担任调查副使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慕容本就瞧不起林弘彦,军不服官,要是被他找到林弘彦的破绽,林弘彦就等于废掉了;还有那录事参军陆岩,官虽小,却攥着密奏直呈鸾台的权限,这事被他记录了,林弘彦那些肮脏手段可不敢随便使出来……”
魏明翰手中用力,柳枝啪一声折断,“一夜之间,林弘彦的左膀右臂,可都断在我手里了。”
凌双诚心道:“这事办得当机立断,确实漂亮。也只有你这般深谙官场的人才知道怎么利用里面的关系来制约权力滔天的刺史。”
魏明翰得意,“你终于知道我不只是个会蛮力的武夫,那就行了。”
凌双没注意到他的语调变化,仍然不解问道:“有个问题我想问你——连赵诚都认为‘天启’是骗局,为什么你却信了呢?我是个穿越者的事,你也轻易地接受了?”
魏明翰先一步回到小屋,转过身来:“说来可笑,小时候我最爱听那些志怪传说。《搜神记》里说山中有人被仙鹤带去上界,《幽明录》里讲术士穿梭阴阳……所以你说你从未来而来,我倒不觉得多难接受。”
凌双怔住了。魏明翰侧过头,声音平静:“何况你若是在骗我,大可编个更容易让人信服的故事。”
“就算我真是……”凌双迟疑着,“妖怪什么的?”
“那又如何?”魏明翰笑了笑,“反正都是过日子。”
这句话说得太过直白,凌双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魏明翰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唐突,轻咳一声,很快转开了话题。“这粥……凉了……要不要热一热?”
……
……
一下,又一下,闷钝的杖击声,间或夹杂着僧人压抑的闷哼,隔着院墙传来。房婉容攥着窗棂的手指节发白,指甲在朱漆木上刮出几道细痕。
“县主可听清了?”庞嬷嬷立在廊下,袖着手,声音不高不低,“老爷说了,沙州的和尚骨头硬,二十杖下去还能念经呢。”
房婉容没应声。她数着那杖声,十五、十六……快结束了,这一轮的折磨快结束了……
突然传来戒现一声痛极的叫喊——像是终于没忍住。她猛地闭上眼,眼泪差点滑落。
“哎呀,好像晕过去了。”庞嬷嬷踮脚往柴房方向张望,“老爷仁慈,今日就到此为止......”
房婉容转身就走。
庞嬷嬷从窗棂里瞥了眼进去,只见房婉容坐在床边,面色决绝。“哼,死丫头,有的是办法折磨你。”庞嬷嬷牙缝里蹦出几句咒骂,摆摆手招来丫鬟春桃:“盯着她。”扭扭屁股便走。
春桃答应了嬷嬷,不大情愿地慢吞吞挪步进去。突然,啊的一声,春桃尖叫着跑出来,“不好了!县主,县主割腕了!”
庞嬷嬷冲进房里,只见房婉容安静地靠在榻边,素白的中衣半敞着,露出左腕一道狰狞的伤口,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
春桃吓得魂飞魄散不敢上前,庞嬷嬷扑上来用帕子死死按住伤口,“快来人啊——”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婉容任由他们摆布,目光涣散地望着房梁。医官匆匆赶来,金疮药洒在伤口上时,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染血的布条掉在地上,众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生怕老爷看了生气。林弘彦走了进来,这几天的操劳让他一脸憔悴,头发眼见的白了不少,哪还理会地上的东西?
他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踱到榻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少女苍白的脸。“认了吧,这就是你的命。你现在死跟迟两天死有何区别?你配合我那和尚还不用受这般折磨。”
房婉容缓缓抬眼。她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声音轻得像羽毛:“......放了他。”
“什么?”林弘彦俯下身。
“我说......”她突然抓住他的袖子,虚弱地吼叫:“我愿做人牲!求你放了他!”
林弘彦眯起眼。少女的指甲深深掐进他手臂,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像濒死的兽。
“早这么懂事多好。”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转身对门外道:“庞嬷嬷,给县主备碗鸡汤。”顿了顿,又补了句:“药材多放点,要补血的。”
庞嬷嬷谄笑着应下,卑微地弯着腰待林弘彦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扫了眼院中的侍卫,庞嬷嬷转回关押房婉容的房间,轻轻落了门闩,脸上谄媚的表情瞬间褪去。她几步跨到榻前,一把掀开染血的被褥——底下赫然藏着个破口的皮囊,腥气扑鼻。
“没大碍吧?”她冷声问。
房婉容转了转手腕,看着那层层裹紧的伤口:“虽然割得很浅,但还是挺疼的。”她抬眼看庞嬷嬷,眼底哪还有半分方才的绝望,“多亏你准备的鸡血。”
庞嬷嬷哼了一声,房婉容从袖中掏出块帕子,细细擦掉脸上涂抹的苍白脂粉,连番追问:“你将我的绣的香包送出去了吗?沙州那边有动静吗?父王什么时候来?”
“这才多久?”庞嬷嬷压低嗓音,语气讥讽,“快马还没走出伊州城呢。”
房婉容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你让我使出这条苦肉计,难道不是为了迷惑林弘彦救我出去的吗?”指甲几乎要掐进老妇人的皮肉。
庞嬷嬷一把甩开她,突然拉下自己的衣领——锁骨处的人皮面具已经卷边,露出底下年轻得多的肌肤。“我怎么救你?”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这易容术只能撑到今天!明日这张脸就会溃烂,必须在日出前离开!”
房婉容惊得停止了擦脸,“那我怎么办?”她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一条缝,瞧见院中巡逻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
“我已经为你创造了所有条件。”庞嬷嬷站在角落,那张苍老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鬼火、地鸣、铜像泣血......林弘彦现在看谁都像索命鬼。”她从怀中掏出三把铜钥匙拍在榻上,“你这房间、柴房、马厩的锁都换了,这是仿制的钥匙——能不能走,看你自己的本事。”
“等等!”房婉容抓住她的袖子,放低姿态低声道,“到处都是侍卫,我又不会武功,万一——”
“那是你的事。”庞嬷嬷甩开她,人皮面具下的眼睛冷得像冰,“记住,明日寅时三刻,商队在北市启程。”她突然抓了把痒,指缝间渗出诡异的绿色黏液——易容术的反噬开始了。
“房静媛被吐蕃俘获都不露半分惧色,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娇娃娃?”庞嬷嬷低骂了声,推门而出。
房婉容如木雕泥塑般僵立原地。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行事风格颇为自信:
王府宴会上,她进退有度,从未让王府蒙羞;女扮男装外出办事时,凭借沉稳的谈吐和过人的胆识,常获旁人称赞;王府校场上,她驭马如飞,身姿飒爽,骑术精湛得连王府侍卫教头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许有加;
从沙州奔赴伊州的千里路途中,面对恶劣的天气和潜在的匪患,她带领侍卫婢女风餐露宿,成功抵达。谁不说沙州县主房婉容是女中翘楚?
可如今,那些屈辱的嘲讽如尖针般,无情刺痛她的自尊。
回想起这些天的遭遇,亲情的背叛如晴天霹雳,打得她措手不及;林弘彦的步步紧逼,更是让她防不胜防。堂堂王府县主,竟被困于这方寸之地,如笼中困鸟,任人摆弄,往昔的骄傲与果敢,在无尽的折磨中消失殆尽。
冷风吹过,灯罩里的火芯微微晃了一下,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房婉容缓缓抬起头,眼中的迷茫逐渐被坚定取代,
“母妃,我知道您从不向命运低头。既然我流淌着您的血脉,又怎会轻易认命?” 她攥紧拳头,指甲在掌心印下深深的月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