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州城西,“胡氏香料铺”的铜铃在风中轻响。
魏明翰掀开布帘,扑面而来的是胡椒、肉桂与茴香混杂的辛烈气味。柜台后的胡掌柜抬头,见是他,脸上堆起熟稔的笑:“郎君又来买胡椒?上回的驱寒效果可好?”
“不错。”魏明翰指尖在柜台上轻敲两下,“这次要点茴香。”
胡掌柜眼神微动,朝内堂偏了偏头:“里边请,新到的安息茴香,香气极正。”
一进内室,魏明翰立刻压低嗓音:“商队何时动身?”
“今日申时。”胡掌柜从暗格取出一卷油纸,“走瓜州—肃州—凉州,绕开沙州关卡,半月可抵洛阳。”
魏明翰将密信塞入油纸,藏进茴香箱夹层:“务必亲手交予兵部崔侍郎。”
胡掌柜郑重点头:“魏都尉放心,商队上下都记着您的恩情。若非您带兵剿了沙州那伙马匪,我们早就丧命荒漠——”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伙计的惊呼:“官、官爷!您不能——”
布帘被粗暴掀开,刘劲带着两名差役闯了进来,刀鞘撞得货架上的瓷罐叮当乱响。
“哟,魏都尉。”刘劲咧嘴一笑,眼底却冷得像冰,“怎么这么有空,过来买香料啊?”
魏明翰面色骤冷,横身挡在刘劲面前:“刘总领,私闯民宅,可有官凭?”
刘劲嗤笑一声,拇指往腰间一顶,露出半截刺史府的铜牌:“奉刺史令,整顿不法商贩。”他朝身后差役一挥手,“查!”
两名差役立刻掀帘而出,外间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胡掌柜额头沁汗,慌忙从袖中摸出一袋银铤塞过去:“官爷行个方便……”
“掌柜的。”魏明翰突然开口,目光仍钉在刘劲脸上,“你去照看店面,这里我来应付。”
胡掌柜欲言又止,终究低头退了出去。
门帘落下,魏明翰施施然找了张椅子坐上,翘起二郎腿,“刘总领有事找本将?”
“魏都尉是个本事人。”刘劲也拉了张椅子坐到对面,气势不减,“在下只是想提醒你,人在伊州要小心行事,魏都尉鹤立鸡群,很容易被人盯上。”
“谢谢刘总领提醒。恐怕刘总领意不在此。”魏明翰话锋一转,眼光一瞥,压低声音道:“你进来就盯上了那口茴香箱——既然看破,为何不揭穿?”
刘劲眉梢微挑:“魏都尉好眼力。”他指尖在案上轻叩,目光却扫向门帘——外间差役仍在翻查货物,动静不小,显然是在替他们遮掩。
“但你有没有想过……”刘劲声音压得极低,“这伊州城里,十步一哨,百步一岗,全是林弘彦的眼线。就算你有证据,怎么送出去?送出去了,又怎么确保能扳倒他?你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可知道其中厉害?”
“他再厉害也不敌正道王法!”魏明翰冷笑:“伊州是大唐的伊州,不是林弘彦的私产!”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肩上一道狰狞刀伤,“要我死没那么容易,狼帐武士的弯刀都没砍死我,林弘彦还有什么法子?”
刘劲眼中瞥过一丝惊讶。
“守捉使已经拿到军粮案的铁证,录事参军的案情奏报也递进鸾台了——你以为林弘彦还能蹦跶多久?”看他样子已经动摇,魏明翰故意夸大进展,给刘劲造成情势已经一边倒的压力,试图说服他倒戈。
刘劲眼神闪烁,显然在权衡。魏明翰趁势再逼一步:“你现在帮他,是陪葬;现在收手,还能戴罪立功。否则,朝廷来人,你们便再也没有翻身之地!到时你们再有什么证据交上来也没用!”
沉默半晌,刘劲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卷染血的绢册,缓缓推至魏明翰面前。
“军粮账册。”他嗓音沙哑,“换我和房夫人一条生路。”
魏明翰翻了翻,见到林弘彦的手印,目光掩饰不住的惊喜,有了它,林弘彦再也无法抵赖。
刘劲低声补充:“林弘彦已疑心我,若事发,我全家必死。”
魏明翰承诺:“若证据确凿,可将你列为‘被迫胁从’,免你死罪。房夫人检举丈夫有功,大义灭亲,朝廷不但不会治罪,还有另外嘉赏。”
刘劲担忧地点点头。昨日,林弘彦截住他的时候,便知那是自己最后的选择机会——
林弘彦也不说话,不慌不忙地向他伸出手。
他毕恭毕敬地从怀中掏出,“夫人请求大人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饶她一命。”——那是一条绣着并蒂莲的手帕,手帕一角已经沾染上了血迹。
“哼,几十年前的东西还想拿来求情?”林弘彦嫌弃地瞥了眼,转手扔地上,并蒂莲的刺绣陷入杨树下污泥中。
刘劲怔怔看着,林弘彦挥挥手,“没有别的了?”林弘彦审视他,语气暗含诘问。
刘劲顿时怔住,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会不会——林弘彦早就知道夫人藏起来账册,现在是在试探他?
敢在林弘彦面前说谎,只会是死路一条。刘劲不由得想起横死的崔元贺,被打断腿的刺史夫人。
初冬的疾风刮掉杨树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他感觉怀中的绢册被冷汗浸透。
“大人明察,小的不敢隐瞒,除此之外房夫人并无其他交代。”刘劲弯腰迟迟不敢起。
林弘彦并未放过他,阴冷的声音在上空飘荡:“刘总领素来机敏,应知与虎谋皮的下场。若有朝一日本官发现你隐瞒了不该隐瞒的东西,这伊州的戈壁,便是你一家老小葬身之地。”
林弘彦的警告一直回荡在脑中,刘劲沉沉站起来,向魏明翰告辞。
魏明翰突然从茴香箱中掏一支三棱倒刺鸣镝:“见过这个吗?”
刘劲收摄心神,接过来一看,“内府不涉军务,但……”他压低嗓音,“去年林弘彦宴请突厥使臣时,我见过此类箭——他们叫‘狼喉笛’,射空时啸声如狼嚎。”
此箭乃魏明翰在烽燧军械库中发现,正欲配合密信送往洛阳。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心照不宣——林弘彦的谋逆罪证已铁板钉钉。
“伊州户曹陆景铭、司马周焕皆已投靠林弘彦,你查军械时务必避开此二人。”刘劲转身走出。“若你活着到沙州……告诉我阿娘,她儿子没给刘氏丢脸。”
……
……
魏明翰攥着茴香走出香料铺,街上人声嘈杂,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此下又多了一本账册,他正思索着如何将账册和密信送出,一名茶庄伙计拦在面前。
“郎君,新到的蒙顶茶,可要尝尝?”
魏明翰皱眉欲拒,却见伙计指尖在茶罐上轻叩三下——沙州豆卢军旧部的暗号。
他心头一凛,暗叹今日自己倒成了各方争抢的香饽饽。既然藏不住,不如索性探个究竟。
“带路。”
伙计并没在闹市逗留,径直将魏明翰带到一处幽静的风景胜地,林中隐隐看到“清泉茶庄”几个苍劲大字,建筑风格尽显华贵风雅。
穿过曲廊暗门,魏明翰被引入一间隐蔽的茶室。推门刹那,他瞳孔骤缩——
茶香缭绕中,镇安王正襟危坐,指间转着一枚青铜箭簇,正是那支突厥鸣镝。房婉容立在一旁,端庄大气自有仪态。戒现则沉默地守在门边,布衣下隐约露出包扎的伤布。
“魏都尉。”镇安王抬眸,“本王赌你会来。”
茶案上,赫然摊着那封本该送往洛阳的密信——油纸未拆,火漆完好。
魏明翰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手指下意识按向腰间佩剑——他刚离开,密信即落在镇安王手中,何解——商队莫非已被控制?还是自己误信他人?
“魏都尉不必惊惶。”镇安王抬手示意,声音沉稳,“胡掌柜本就是王府的人,这些年往来西域的商队,十支有八支都与本王有生意往来。”他指尖轻点案上密信,“此物事关重大,本王会派亲信直送洛阳,比商队更快。”
魏明翰眉头紧锁:“王爷离藩,乃——”
“本王岂能坐视女儿受辱!”镇安王突然拍案,茶盏震得叮当响,“林弘彦勾结邪教,囚禁县主,鞭笞高僧——”他猛地掀开戒现的上衣,露出背后溃烂的鞭伤,“此等禽兽,本王恨不得亲手剐了他!”
房婉容上前一步,向魏明翰深深一礼:“若非魏大人冒险传信,父王未必能及时赶来。婉容在此谢过魏大人。”她腕间划在法印上的“自尽”刀口已结痂,却仍触目惊心。
戒现亦合十行礼,沙哑道:“草民性命,多亏大人周旋。”
魏明翰扫了眼这个疑似自己弟弟的僧人,此下已做寻常男子打扮,只见他面色沉静如常,举止礼让,不知玉面灵傀是否已经跟他说了身世。
两人之间的瓜葛当下不宜表露,魏明翰向县主和戒现拱手还礼,沉声道:“还要多谢赵诚冒险送信,下官本以为王爷会派心腹前来,不想竟亲自涉险。”
镇安王目光微动,指节在案上轻叩:“叛国大罪,本王身为宗室,岂能坐视?”
魏明翰心头一凛——他让赵诚传的信,只提“县主被困”,未言叛国一事,王爷如何知晓?
“下官记得……当时并未查到确凿证据,”他故作迟疑,“赵诚所传,仅止于县主之事。王爷是从何处得知林弘彦通敌?”
镇安王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掩去他眼底神色:“伊州遍地耳目,何须赵诚多言?”他忽将茶盏重重一放,“倒是魏都尉,可查到了什么?”
魏明翰扫了眼案上密信——若拆开,他奏报的军粮、调兵诸事便一览无余。王爷这是逼他交底。
“回禀王爷,下官经多日查探,证实伊州军情确有蹊跷。”他索性直言,站起来向王爷严肃地行上一礼,向旁边瞟了眼,涉及军情秘密,他希望旁边两人回避。
镇安王瞥了眼房婉容和戒现两人,“他们两人既以置身事中,理当知情,你但说无妨,本王保证不会让你的情报泄露。”
“那下官便一一道来。”魏明翰正色道,“经下官查探,伊州军情蹊跷有三:其一,私售军粮,运往凉州的军粮有三分之一遭替换;”
“其二,军籍有异——赤水军中混入数名豆卢军,口音非本地,且无转调文书。下官追查才知,三月前朝廷曾下密令,以‘协防突厥’为由,调沙州军入伊州换防。战后大军虽撤,却留精锐潜伏。”他紧盯镇安王,“这些人,恐怕是林弘彦为谋反埋的暗棋。”
“其三——”他取过桌面那支鸣镝,严肃道,“军械库中混入此物。突厥‘狼喉笛’,夜射如鬼啸,当是引敌入关的信号。”
砰!
镇安王骤然掀翻茶案,瓷盏粉碎:“好个林弘彦!竟敢私通突厥,谋我大唐河山!一旁的房婉容和戒现被吓了一跳。
镇安王怒容稍敛,指节重重叩在案上:“魏都尉,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没有铁证,如何动得了一州刺史?”
魏明翰下意识按住胸前——军粮账册就藏在贴身暗袋里。他余光扫过茶室:窗外树影婆娑,却隐约见刀光反照;屏风后似有呼吸声,绝非寻常仆役。
魏明翰深知镇安王的侍卫乃一等好手,要是他硬要阻拦,自己今天未必能走出这里,但想到房静姝和刘劲的托付,他不敢轻易交出。
“证据已呈交守捉使慕容大人。”魏明翰沉声道,“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镇安王轻哼一声:“慕容诺曷钵?他就靠得住?”
房婉容适时上前,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魏大人,守捉府中也有林弘彦的耳目,消息一旦走漏,后果不堪设想。”她看了一眼父亲,回头劝道,“唯有父王的人,他们才不敢阻拦。”
魏明翰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将案上的密信和鸣镝一并收起,神色坚定:“下官斗胆,此事必须亲自处置。王爷身份贵重,不宜久留伊州,还是尽早带县主回沙州为妥,以免节外生枝。”
镇安王盯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魏都尉忠心可嘉,本王也不便强求。”他缓缓起身,“但愿你能如愿以偿。”
魏明翰拱手一礼,转身离去。只觉身后有一股锐利目光跟随,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