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晚瑜把她知道的这个秘密埋在心里,谁都没说。她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般上学、放学、回家吃饭。只是,她时不时会遭到廖志尧的骚扰。
廖志尧会埋伏在她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捉弄她:把口香糖粘在她头发上;或者洒她一身不知道从哪弄的粉笔屑;还有一次往她身上扔了一只蜘蛛,把她吓得尖叫失色,他却没事人一样吹着口哨跑走了。
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谁都没说。
晏晚瑜的好朋友篮茵是位古惑仔迷,她特别喜欢看古早的□□电影,对那类坏坏的混混老大有种崇拜之情,因此时常在晏晚瑜耳边念叨新高老大肆爷的名字。她说肆爷和别的混混不一样,肆爷不做坏事只替天行道,打的人都是活该罪有应得,就像当初的窦超一样。
还讲起了新高校外有一堵小破墙,墙上“被霸凌者”用粉笔写着“霸凌者”的姓名,谁知这些名字被肆爷发现了,他把霸凌者统统教训了一顿。从那之后,越来越多的学生在墙上留下霸凌者的姓名,满满一墙五颜六色的名字,他们渴望有人能够为他们伸张正义。
篮茵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晏晚瑜神色微微触动,她也希望这个老大能为她伸张,让她摆脱廖志尧这个麻烦。
“那堵墙具体在哪?”
“这件事只是道听途说啦,”篮茵补充道:“这是新高的人说的,我没去那堵墙看过,如果留言真的那么神的话,那施暴者可以把自己名字擦去的呀。”
篮茵扭头问她:“你不会想去吧?你不是讨厌他那种作威作福的人吗?”
晏晚瑜没回答,她只是开始有些好奇这位传闻中的老大究竟是怎样的人,甘愿自己树敌,做出常人无法理解到的大义。
篮茵看她表情说:“我当时听完后也跟你一样不敢相信。不过,更不敢相信的是到处替人撑腰的肆爷是孤儿,妈跟别人跑了,爹也重组了家庭,身后无人为他撑腰。可能,没有伞的孩子知道淋雨的滋味,才想替别人撑伞吧。”
晏晚瑜心头一颤,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放学后,晏晚瑜独自去了雁镇新高,竟然真的找到了那堵墙。
墙上五颜六色的粉笔字迹,有的被人刻意抹去;有的经过更吹日晒颜色淡化;也有的颜色鲜亮看上去像是新留的。仔细观察发现,还有人怕字迹被抹去,专门用擦不掉的油漆笔写在墙上。
遭受霸凌的人中,有些人选择沉默,不敢告诉家人或老师,担心问题未解决反而招致更严重的霸凌;另一些人则因为难以开口而保持沉默。用这种匿名留言的方式,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解决面子问题。
思及此,晏晚瑜捡起路边的红砖头,在墙上写下廖志尧的名字,以及他经常埋伏自己的地点。
不知道人称肆爷的那位是否能看到她的诉求,但至少,寻求了一定程度上的心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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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昱肆放学后不教训人了,改成去音像店以后,便很少去那堵墙看过了。
周五这天放学早,他拎起书包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那堵墙,仅一眼就看到上面留下的红色新字。
他眸光一滞——
廖志尧的名字他是知道的,二十来岁的无业游民,集结了一群不学无术的混混收保护费,他是混混的领头人,早已在镇上臭名昭著。没人敢招惹他,因为他不怕进监狱,为人狠辣,锱铢必较,有仇必报。
他那类人,一旦招惹上就是个麻烦,甩不掉。
冯昱肆本不想插手有关廖志尧的事,可紧接着看到了他出现的地点,是在晏晚瑜回家的那条路上。
犹豫片刻,他戴上了口罩和帽子,准备去那条街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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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晏晚瑜回家的路上,突然闪出一团黑影。
廖志尧本蹲在花坛边上抽烟,看到晏晚瑜走来,烟头一丢,“唰”地起身立在她面前,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趁他还未动作,晏晚瑜鼓起勇气说:“别跟着我了,你再跟着我我报警了!”
廖志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脸上的雀斑都跟着抖动了起来,“报呗,不是第一次进去了,家常便饭。”
“你有个妹妹,跟我年龄相仿,你为什么就不能共情一下我,别找我麻烦?”
廖志尧“嘶”了声,舌头舔了下烟渍泛黄的门牙,“还是那句话:娘的债,女儿赎。我是有个亲妹妹,因为你让我亲妹妹难过了,老子就要报复你。这才是刚刚开始,你就承受不住了?”
晏晚瑜气不过,只好回怼:“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妈妈出轨了?有可能是你……你爸爸!勾、勾引我妈妈的!”
话到最后明显底气不足,她还是忌惮廖志尧那种社会不良青年,把他激怒了没什么好果子吃。
可这话,的确是激怒了廖志尧。
“你这个贱人,有种再说一遍?”
他快步走到晏晚瑜面前,怒不可遏地俯视着她。
他比晏晚瑜大五岁,高出她一头半,抬手拽起姑娘的衣领往上拎,虽没把她拎起来,但巨大的力量悬殊,就像人类拎起一只小猫崽一样轻而易举。
“我、我……”晏晚瑜快被吓哭了:“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老子今天不教训你,你就不会老实!”
廖志尧瞪大眼睛,手腕的力度越来越大,青筋逐渐暴起。
“嗖——哒!”
一粒远处掷来石子砸到廖志尧后背上,像故意的,有些吃痛。他手上的劲不自觉松了些,莫名其妙地回头。
晏晚瑜的目光也顺着向前——
那人逆着光走来,影子越拉越长,形成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他一身黑,帽檐投下的阴影全然看不清脸。他透着放浪形骸的痞气,似是骨子里带出来的邪魅。
他站定在廖志尧几米开外,挥了挥手上的弹弓,缓缓摊开掌心,几粒石子在灯下耀着光。
他歪了歪头,好似在精心挑选着石子。
廖志尧朝黑暗中的人叫嚣:“有这个手法的,你是肆吧!”
对方不回应,他放开晏晚瑜,撸起袖子朝那人走去。
冯昱肆随机选了粒石子,撑起弹弓,瞄准廖志尧。
廖志尧每近一步,他拉起的弹弓就长一分。
“嗖……哒!”
又一颗石子砸到廖志尧的胸膛上,廖志尧破口大骂:“肆,我早就知道你,一条没爹没妈的野狗!有人生没人养的贱种!”
寒风呼啸,怒火在心底无声燃烧。
——野狗,没教养,有人生没人养。
这是他听过最恶毒的话,胜过肮脏谩骂的诅咒数百倍。
他奋力拉开弹弓,从廖志尧的胸膛逐渐上移,对准了他的眼睛。
晏晚瑜大喊:“不要!”
弹弓已被拉到最大限度,一颗石子快速地飞射出去。
晏晚瑜害怕地闭紧了眼睛祈祷: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
“嗖——”石子在空气中划射出一道利落的直线。
过了两秒,什么声音都没有。
晏晚瑜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那颗石子故意走偏,擦着廖志尧的耳边冲了出去,而后渐渐抛物线式落地。
还剩下最后一颗石子。
冯昱肆攥紧它,在地上挥写几笔。
灰色的水泥地上,用石子划开一道痕迹,一个刚劲有力的“肆”字,仿佛被石刻进地表一般。
他嚣张狂妄,眼神在说:爷的名字,劝你认真记。
廖志尧看到这个字,怒目圆睁道:“肆,你给我等着,老子小弟窦超的那笔账还没跟你算,老子不会放过你!”
余音未消,他一溜烟地窜了。
冯昱肆挑眉,轻蔑一笑:暗中远战玩弹弓没人是他的对手。
晏晚瑜安全了。
他落了眼,收起弹弓,即刻转身。不能让晏晚瑜认出他,他必须迅速离开。
“等等,”晏晚瑜叫住他:“虽然我不赞成以暴制暴的做法……但还是谢谢你。”
她的谢谢,是对真实的他——冯昱肆说的。
少年扬了扬唇角,转瞬消失于夜色中。
……
自从肆爷挺身而出后,廖志尧竟真的没再来找她麻烦了。
新闻频道播出了一条在小镇发生的事:女子独行走夜路,金耳环被飞车党生生从耳垂拽断。没几天后,小镇又发生了一起“女学生被赤身男子尾随”的案件。
接连两桩事,引得小镇居民人心惶惶,学校建议家长上下学接送孩子,晏晚瑜每天上下学都有父亲来接送。
政府加强了治安,小镇重新恢复了宁静。
事态平息之后,两人又在音像店相逢了。
傍晚,漫天霞光连成一片,薄薄的光晕洒在音像店的房檐上。
晏晚瑜基本上每周五都会来音像店。冯昱肆瞄了眼墙上的挂钟,放下二郎腿,调整坐姿,然后有预感般地在心里倒计时:3、2、1。
感应门缓缓滑开。
少年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了一个弧度,在心底默念了一句:欢迎光临,我的心。
身旁的凳子被拉开,荡漾的裙摆缓缓落下,耳机孤零零的摆在桌子上,没被拿起来。
晏晚瑜戳了戳冯墨,把他耳机摘下,“你不是新高的么,朝你打听个人。”
新高的人他虽认不全,但大致认识的也有三分之二。他睨她一眼,“说说看。”
晏晚瑜咽了下嗓子,面有愠色,过了半晌才开口:“冯昱肆,你知道吧?”
心脏缓滞了几秒,少年开口:“打听什么?”
晏晚瑜凑近了他一些,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他在你们学校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为什么打听?”
“呃……”晏晚瑜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我有个朋友叫蓝茵,是肆爷的迷妹,特崇拜他,帮他打听打听。”
“那……”少年眸光微闪:“你呢?”
“我觉得啊?”晏晚瑜脱口而出:“我觉得他就是个混混。”
冯昱肆眸光一暗,声线凛冽似寒风,“我和他不熟。”
“好吧,你看起来是个爱听歌的好学生,应该不会熟。”晏晚瑜支着下巴,接着说:“虽然是混混,但混混也有不同,我发现他和别的混混不太一样,他心中有正义。”
冯昱肆眸光一闪,转头看她。
晏晚瑜双手埋进头发里,拖着忧郁的长音:“窦超有错在先,那么肆爷其实没那么坏,反而还有点善良,是我误会他了。”
——善良。
冯昱肆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评价自己,他看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喂,冯墨,你在想什么?”晏晚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想,”冯昱肆答:“像你这种在蜜罐里长大的好学生,总是站在正义的大多数,将好与坏划分为两个鲜明的阵营,将善恶对立,将黑白分明。可你是否认真想过,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吗?”
“你说得对,”晏晚瑜点头:“最近放学我总看见窦超和一群社会上的混混欺负同学,拿抢的钱来上网。蓝茵说窦超这样无法无天很久了,就因为他背后有社会上的混混做靠山,人人忌惮。对啊,涉世未深的高中生怎么敢与社会上的不良青年一较高下?
但是肆爷不一样,他是第一个敢站出来的人,虽然以暴制暴的方法可能欠妥,但也许……这是他用自己的方式改变世界、与邪恶较量的一种稚嫩手段吧。”
冯昱肆看着她,喉结滚了下,却未落下一个字。
晏晚瑜转头看他,他又避开目光低下头,在心里说了句:谢谢。
“其实我……”几番尝试,少年解释的话始终没勇气说出口。
“你想说什么?”晏晚瑜问。
冯昱肆乌沉沉的眸子半敛下来,黑长睫毛的掩盖之下,透着一股酸涩与无力。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