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洒在高楼瓦墙之上,沿街的小贩们也撤去了各式各样的摊子。
“明个儿还来?”
“来!”卖书画的少年背着一箩筐的卷轴,笑容灿烂,如沐春晖,才来的这几日,便给街上的大叔大娘们带去了许多欢声笑语。往日里听闻过的、没听过的,在少年的嘴里讲出来总是有一种新奇感。
少年笑着接受长辈们对自己的夸奖,挥挥手辞去。
“看路啊小秦!”
少年还没听清这句叮嘱,回头便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俊俏的男人,只可惜他眼旁有块不小的伤疤,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凶神怒目。
可是他的眼睛……少年端详着那双眼睛,熟悉的清冷淡漠。
少年还在愣神,云景睿以为他是不知道如何道歉而犯难,忙开口替他解围:“没事没事!幸好我哥结实耐撞,小兄弟以后走路要注意啊!”
可少年还是盯着那双眼睛。他是个画师,画过无数的画像,还从未错认过一个人。
他仅仅记得一双眼睛了。可是这双眼睛他描摹了无数遍,闭着眼他都能一般无二地画出来。
但是!他明明记得是个女孩子啊!
少年碧水般的眼神落寞下去,他侧过身向云昭致歉。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还是不死心,突然大喊一声:“七年前!离鹤关!坡脚大叔和他患眼疾的瘦弱小孩!你还记得吗!”
七年前啊……当然记得。那时她决心回到漠边,便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收留她一晚的贫苦父子,也算是恩情既了。如今多年过去,何必又徒增是非呢?
云昭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往前走,彷如没有听见少年的话。
云景睿自幼便爱看些山川游记、古城变迁,对大兴的各处城邑也是了如指掌:“离鹤关?那不是西北的一处关隘吗?我记得离边境不远来着,是不是过路的时候那孩子见过你们啊?”
见堂哥没什么反应,他也不纠结了,继续道:“对啦对啦,你们还没跟我讲过塞外的风光呢!那边的景色如何?是不是壮阔恢宏,秋高气爽,走在空旷的大漠里杳无人迹,只有云天外的一只孤雁,一路随行。”他越说越起劲,恨不得挥洒出几千字的文章出来。
云昭敲他的脑袋:“把你那多余的豪情收一收,能想出这些的多半是没去过漠边。这个节气十日里能有八日刮风,大风卷着石沙乱拍,光是能睁开眼睛就已经够费劲了。”
顾文若笑道:“景睿说的倒也不错,晴好的日子确有壮阔之美。只是将军她不爱看美景,爱看人。”
“爱看什么人?美人?”
“是啊,看美人落泪,看婴孩啼哭,看牧农赶着羊群奔走,看百姓于战火里逃生……”顾文若看着云昭,“尤其爱看边关将士的豪情高歌,和一场场厮杀之后的悲欢离合。”
云昭无奈道:“你们文人雅士就是废话多啊!”他们将门世家,从来不养掉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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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江楼内热闹非常,座无空席。
店小二热情招待着新来的三位客人,熟练地报上他们家的招牌菜。几位宾客看着也像是出手阔绰的主,笑得便更加殷勤了些:“小的尽快给客官上菜,客官可需要些酒水?我们家的玉溪醉乃是招牌,桃花酿和金桂春也都是顶好的。”
景睿倒也不客气:“那就先来壶玉溪醉吧!”
云昭道:“三壶!”
“啊?”小二有些惊讶,解释道,“我们家的玉溪醉不同于小市小贩上叫卖的那些,酒劲儿甚大,三壶……”怕是客人走不出这个门啊!
云昭想了想,反正她也打算换成清水,要招牌的岂不是白费那个钱:“那要两壶玉溪醉,再加上一壶金桂春!”说着便起身跟小二搭起话来。
她掏出一锭银子偷偷递与那人。能在听江楼做伙计的多少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当即知晓其用意,悄声道:“公子请尽管吩咐。”
“那壶金桂春替我换成清水如何?酒钱你们照收不误。”云昭想,这事岂不是美事一桩,那伙计估计这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好的要求吧!
“这……”小二显然有些犹疑,又悄悄将那锭银子退了回去,“公子饶过我吧!要是被发现了小的百口莫辩啊!”他想,万一您拿着清水告我们掺假,我这个干活的肯定逃不了干系啊!
是个小心谨慎的伙计。不过有钱能使磨推鬼!云昭又加上了一贯铜钱:“你放心!百口莫辩我替你辩!若是有人问起,我就说水是我换的?”
伙计看着这位客人的容貌谈吐,倒也不像是来找事儿的。人家都这么真诚了,况且看在钱的面子上也该应下来。谁没事跟钱过不去啊!
云昭坐回座位上,自然而然道:“我去跟小二嘱咐了一下,那道烧鱼可千万不能放蒜,最是受不了那个味道,好好的鲜美全都给毁了!”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姐夫我跟你说啊,我哥小时候可挑食了。”景睿掰着手指头数,“带蒜味的不吃,有葱的不吃,冬瓜、西葫芦都不吃。小时候跟阿爷吃饭,他一个人端着盘野菜还吃得津津有味。老爷子就说他:‘你这舞刀弄枪的好!就吃这点东西!那小身板拿个镰刀都费劲!农户家割草都不敢叫你!’哈哈哈哈当时可把我和昭姐姐乐坏了!要知道平日里被骂的最惨的可是我们俩,一吃饭就骂他,一吃饭就骂他……诶你咋了哥?”
云昭跟他笑着回忆小时候,忽而想起她挑食的哥哥早就战死了啊,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又酸又疼,还要故作镇定道:“我没事啊!老爷子近来身体可好?”
“好,好着呢!就是家里人少冷清些,老嫌不够热闹,这不让我来接大伯伯了嘛!”
“客官,酒来咯!”那伙计一直挂念着要把那壶假“酒”给那位吩咐他的公子,快走到桌子旁边时才忽然意识到,完蛋!装清水的壶他随手拿了个一模一样的。上楼时候差点撞到个人,手里的盘子转了一转,忘记哪壶是水了!
当着客人的面他也不好凑近去闻,只好凭着记忆、硬着头皮,躲避着客人的目光,惶恐地将酒壶放到桌上:“请慢用!”然后着急忙慌逃走了。
景睿道:“知道喝不过你,今天我跟姐夫喝!”
云昭举着一壶清水那是半点不带怕的,潇洒地斟了满杯,随着一声清脆的碰杯声,一口闷灌了下去。
“咳咳!”云昭登时被辣得七窍冒烟,六神无主,捂着嘴好歹没喷出来,心中大骂:妈的!白赚的银子你不赚!给我上的什么酒啊!
“我就说没菜干巴吧!”云景睿也被这酒烈得挤眉弄眼,看着一旁神色自若的顾文若,不禁感叹道:“高手在民间啊!”
顾文若道:“这酒确实有点烈,要不我去催催菜?”
“姐夫别动!我去就行!”景睿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刚好错过身后的精彩瞬间。
眼瞅着顾文若要来拿自己的酒壶,云昭忙用手挡住:“你做什么?”
“两口就不行了?”顾文若的眼神平静如水,移开她的手,交换两人的酒壶和酒杯,“将军喝我这个。”
等等!换酒就换酒!云昭问他:“你拿我杯子做什么?”
“杯子里有酒味儿。”
“有什么问题吗?我嘴里还有酒味呢!”
“……”顾文若耳垂愈红,“这里不行。”
“什么不行?哪里不行”云昭看着他的表情立刻反应过来,“顾文若你是真有病啊!”
他平静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云昭闻了闻换过来的那壶,里面果然装的是清水。她气极愤极,压着声音:“你他娘的早就知道了?!”
顾文若忍着笑点头:“是代望山说的,将军可别怪他。谁还不生点病啊,不过酒量变得如此之差……这种症状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听说将军以前很能喝?男人嘛要面子!放心,小舅子面前我给你兜得明明白白。将军也知道我嘴很严的。”
“你……!”他娘的原来知道的是这个?她长舒了口气,装作气急:“老子没你病得重!”
正当时,景睿回来了。见两个人一齐盯着自己,眼神似乎不像是催菜的意思,景睿有些发慌,摸着凳子堪堪坐下,指着自己问:“我脸上是有什么凶兆吗?”
顾文若没话找话:“景睿应该到了适婚的年纪了吧?”
景睿一听,两眼放光:“怎么?你们要给我介绍姑娘?”
“倒也不是。”顾文若昧着良心说,“军营里哪有姑娘?”
“哦,我知道了,来催婚是吧?成了家的都有这个臭毛病。你倒是先劝劝我哥啊?他都二十七了!老男人一个!”云景睿一面说一面添上了酒,“不是我说,骁哥你这个年纪真得抓抓紧了。况且大兴都要跟北狄做生意了,以后军中还能有啥事?还不趁着刚打完胜仗的热乎劲儿,赶紧娶个高门贵女,替咱云家争争面子?”
云昭却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什么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听谁说的?”
“就刚才下楼催菜的时候,大家都在说啊!”景睿也很是诧异,“你们不知道?那边不是你们的地盘嘛?”
这是怎么回事?
北狄使团的消息还没来,做生意的就已经开始筹备着贸易往来了?
这消息到底是谁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