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了解她多少……
这个问题在顾文若的心里炸开了一道烟花，初绽时绚丽夺目，引人遐思。一旦花火落下，便又重新落回到昏暗的夜里。
他想，他了解她很多，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得多。可他此刻却没胆子说出来，他怕这四年以来，来之不易的信任顷刻消弭。平时他有多么平静清醒，此刻便有多么的混沌犹豫，平日的志得意满，也全都变了此刻的患得患失。
他温和厚重的眼神里也仿佛有些忧虑，不过他只是流露出一点点端倪，又瞬间恢复了笑容和煦，姿态从容的样子。他平静道：“这取决于将军想让我了解多少。”
他知道，他的夫人心里装满了仇恨，实在装不下一个小小的他。不过他可以等的，和夫人相比，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可惜云昭最缺的就是耐心。听了顾文若的含糊其辞，她的困意一扫而空，倏地便联想起了之前问话时的落败。而且不光是落败，她还曾被面前这个男人给悉心地摆了一道！想到这里，她立刻在心中骂了自己一顿，怎地换了个身份记性还变差了？她今天居然还夸了这个小白脸长得好看？！好看顶什么用啊！是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得住来杀你的箭？
不过就是能用来哄骗哄骗小姑娘罢了，云昭凶狠狠地剜了一眼面前这张俊朗的脸。看着心里生气，划上一刀又实在可惜。诶？云昭心生一计，既然她都觉得可惜，想必顾文若也十分在意吧。她不只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抵在他的侧脸上，威胁道：“乖乖说了，我放你回去。或者你不说，我用这把刀子在你的脸上刻点什么花纹。下回你再去花楼会小情人儿，看看谁还愿意理你。”
“……”顾文若想起云昭白天对他说的话。她那时分明心情放松，不掺任何杂念，想必是真心夸他的，怎地此时却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对他的不信任，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兴起的，又不知为何，此刻已然达到了顶峰。他有些失意，怏怏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云昭反问道：“你说呢？”
我说呢……顾文若心中泛起了一阵苦涩，温柔谦和的外表底下暗流在不住涌动，他的心也在冷静与动乱、清醒与疯狂之间来回摆动。为什么他要瞒得这么辛苦？他想说，他想说出来了！或许说出来他们连并肩作战的朋友都做不成，可是也说不定她能接受自己呢？说不定呢？
可他终究还是败给了自己心中的胆怯，哪怕面前这位是自己的夫人。
他的夫人满眼都是报仇，满心都是云家的安危。代兄为将，欺君之罪，若不是有足够的信任，纵使他为她做再多事情，她也不会放心把此等性命攸关的秘密告诉旁人。
旁人……有的时候顾文若不得不承认，自己于她而言就真的只是旁人。
他此时此刻的喜欢于云昭而言就是毒药，或许还是一杯并不算甜美的毒药，连碰都不想触碰。
既然如此，他只好选择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耐心地等下去好了，等到她大仇得报，等她的心再也无所牵挂，等这一切都平息下去……他已经等了四年，他有足够的耐心再等一个四年，等到她愿意看向自己，能够看得到他的心意。
只是云昭不喜欢等待，她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什么也不说，甚至不理解他为什么总能如此的平静温和。哪怕他稍微肯起一点点急呢？她才会觉得这个人很真实。面对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人，她有些不解和陌生，但内心深处更有些羡慕。如果她能有顾文若一半的平静和耐心，她也不至于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下不来台。
有的时候她真的很想捏碎这份平静，有的时候她居然还想守住这份平静。
人心易变，人心深不可测。
她却不知道他的表面平静，内心却已风起云涌。
她决定收敛收敛自己的脾性，不再为难他了吧。毕竟此时最重要的便是赶紧接到北狄的使团，然后跟谟吉商量合作之事，别的事情只要没有威胁到她，就暂且先搁置在一边吧！现在她得好好想想，就算自己愿意和仇人合作，那凭什么谟吉会愿意跟她合作呢？
顾文若仿佛能够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内心在想些什么，他顺着她心里的话，低声说道：“太子答应开放西北边境的商道，而且愿意让出三分关市税，只要谟吉愿意出面作证。”
云昭此刻心中已经不是怀疑了，而是惊疑：“你知道？！”她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意思，她既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要谟吉作证这件事的，又想问他是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的……
“湘兰给你的那封信，是我送过去的。”顾文若的语调里听不出半分情绪，“你也知道，我是太子殿下的人，自然要替太子办事。若是想让陈王倒台，这是最省心省力的法子。有了大将军和北狄王子的指认，即便陈王的势力再怎么庞大，也再不能翻身了吧？”
“真想不到……”
“想不到我如此坦诚？”
“想不到我云骁有朝一日要和如今的东宫太子站在同一条船上。”她的太子表哥已死，如今的太子跟她有什么关系？
顾文若笑容和煦：“听上去你很讨厌他？”
“怎么？你难道还要为你的主子杀了我不成？当心我先割断你的喉咙。”云昭又一次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哼了一声道：“既然已经和他站在一边了，我可以暂时放下对他的成见，也希望你不要再来惹我。”她这话真心实意，若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那就趁早挑明了好。
顾文若柔和的笑容微微凝滞，恍然道：“原来是讨厌我啊。”
云昭点点头：“是。”
简单的一个字却很是伤人，顾文若将苦水吞进肚里，自嘲地笑了笑。如今他说了也会被讨厌，不说也是被讨厌，他何不勇敢一些，把心里想的话全都说出来算了。也免得时时魂牵梦绕，常把这事挂在心头，凭添许多新愁。
“我其实……”顾文若的话到嘴边却又转了个弯，到底没有勇气说出来，“其实也觉得自己挺讨厌的。”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云昭看他这样也有些心软，面上却还是冷若冰霜。她收了匕首，认真道：“你先是太子的人，其次才是边威军的军师 。你替太子做事我并不怪你，你护我许多回我也感激你。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等使团之事了结，你也该回你的位置去了吧？”
感激啊……这两个字眼客气得太过疏远，仿若用尽力气将他往外推。这可比那句讨厌还要伤人。
云昭起身，这是准备送客的行动，她继续道：“往日咱们战场杀敌，是一同厮杀出的战友情谊，其中的真情实意我自然珍视。如今我们都为了做一件事，那就好好把事情做好，旁的我也不再问你，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
闻言，顾文若有些慌了，他脸上的笑容再也没能恢复，甚至于流露出了些许哀伤。
她说：“那就这样吧，我要睡了。”
房屋门外的穿堂风吹过，竟让他觉得有些凉意。他转过头去，代望山正抱着剑，一丝不苟地瞧着他。
代望山向他比划了一通，大体意思应该是：没事，将军总是说一些冲动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没看太明白，不过顾文若朝他笑了笑。她的身边有许多人陪着，可见并不缺他这一个。
这一瞬间，他觉得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再没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惨了吧？把心意说出来难道他们的关系还能更差吗？回去说开吧，他的心在对自己说，回去把事情都说开吧……
他转过身去，正准备再次敲门，隔壁却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还没等他作何反应，江迟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他显然是被李容的尖叫声给吓醒了，声音里有些怒气：“你做什么？！大半夜的吓人啊？”
顾文若和代望山赶忙跑了过去，看见李容正直挺挺地坐在榻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做噩梦了？”顾文若问道。
李容却不作何回应，他左手死死揪住心口前的衣服，右手颤颤巍巍地指向窗外，声音颤抖着：“鬼……鬼啊！”
“什么鬼？哪里有东西？”江迟被他那么一吓，到现在还心里发毛，他不以为意，一脸嫌弃道：“哪有那玩意啊，做个噩梦而已狼嚎什么？”在场的就他一个纯正的江湖人，他才不惯着长王殿下，想骂随口就骂了。
“他好像不太对劲。”顾文若脸色凝重，顺着李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条红绸带正随着夜风飘荡。他宽慰道：“殿下别怕，只是一块红布条。”
李容依旧死死地盯住窗户，一把抱住顾文若便不敢再撒手，他惊恐叫道：“来了！她过来了！”
“……”云昭方才睡前听到这边有声音，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便跑过来看一看。她刚进门就听见李容乱喊乱叫“他过来了”，她还能不知道自己过来了吗？云昭在心里忍不住感慨，这位长王殿下做个梦还能被吓成这样啊？
不过小事一桩，这屋里还围了好几个大男人，已经足够用了，她还不如回去睡觉呢。于是她丢下一句：“别自己吓自己，睡一觉就好了。”抬脚就要往回走。
正此时，周围却传来一阵沉闷的女子哭泣的声音，如怨如诉。若是仔细听，更觉得哀婉非常，仿若陷入了巨大的绝望。
李容更加慌乱了：“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