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与这道声音的主人打过太多年的交道,她下意识地去看床榻躺着的那人。那人命悬一线,根本不可能开口。
惊疑也只在云昭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她便立时明白过来,警惕地扶上身侧的刀柄,看着声音的主人迈步来到眼前。
这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让她的声音疏远又寒冷,她盯着来人道:“谟吉?”
“是我,将军。”谟吉小王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像是燃着一团火,丝毫不加掩饰,就像他张扬俊朗的相貌一样。同姐姐骆萱一样,谟吉的面相也不算柔和,五官的棱角都十分明朗,看起来有种野蛮的攻击性。只是他深邃细腻的眼神似乎与通身的气量打扮都十分违和,就像骆萱头上的那根违和的簪子一样。
谟吉脱了那身戎装的样子云昭还真没见过,当然云昭现在的样子他也没有见过。不过谟吉见过的或许比她想象的更多,他喃喃自语道:“像,真像啊。”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云昭并没有听真切,什么像不像的她也没听懂。她起身后撤半步,面上始终波澜不惊,心中却依旧戒备着他们姐弟俩。怪不得方才骆萱半点都不着急呢,原来命悬一线的那人是个假王子啊。
云昭冷哼一声道:“多日不见,王子殿下也会骗人了?”
“彼此彼此。”谟吉松了松自己的袖口,显然对身上这套衣服的尺寸不太满意。可松完还是觉得有一种紧绷感。他干脆把外衣直接脱下来丢到一旁,走过去坐在了自家姐姐的旁边。他坐下的那一瞬间就像是在外面觅食的野狼回到家里,变成了一只听话乖巧的狼崽子。他笑了笑,用北狄国的方式向她施了一礼,才用中原官话说道:“大将军请坐。”
谟吉看上去满脸的纯良无害,云昭心里却在想,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他外衣都脱了,身上一点防身的东西都没有,俨然对她十分放心。作为回应,云昭也放下了手里的刀,淡然开口道:“两位请说。”
谟吉也毫不掩饰自己嘴角的笑意,他现在这样懒懒散散的模样再配上额前垂下的那几缕卷毛,看起来很像那种没出过门的富家小公子,终于逮到机会跟着姐姐出来见了一回世面。可能这就是来自长姐血脉的压制?与战场上厮杀时候相比,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在尽力的柔和了,他问:“云大将军年岁几许?可有婚配呀?”
“嗯?”云昭实在没想过他会问出一个这样的问题,她脑子中都开始上演拉陈王下马的大戏了。突然抛给她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问题,愣是问得人有些措手不及。不过这可能是人家北狄国习惯用的开场白吧,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认真回答他这个问题:“二十七,没有。”
“这么大了啊……”谟吉凝神想了想,才说,“不过年龄不是问题,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女大三抱金砖嘛。若是这样算的话,我二十四了,那得叫将军一声,姐姐了?”
云昭眼中的杀气被这个称呼骤然激起,她死死盯住谟吉的眼睛,想要从他眼中看出点什么。可她看不到一丝一毫质疑的波动,里面有的只是了然。怪不得他方才要说“彼此彼此”呢,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云昭的眼里闪着寒光,她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啊,虽然你和你哥打仗的时候都爱戴着面具。”谟吉眼神中的冷刃这时才显现出来。他的声音听进云昭的耳朵里简直如蛇如蝎,笑容也像鬼怪一样可怖:“云骁可是我亲手砍的,我又怎么会认不出来呢?小骗子,你骗了我七年,才骗你一次就生气了?”
怒意直冲上来,云昭明知道兄长当初就是死在了这个人的刀下,可她还是得控制住自己。她竭尽全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眼睛都要被蹿上来的火意给烧红了。
可谟吉偏偏还要刺激她:“怎么,将军姐姐想杀了我?”
“怎么?”云昭挥刀砍了上去,却在离他脖颈毫厘分寸的时候及时停了下来,她看着那双毫无惧色的眼睛,怒意更盛了。她咬牙切齿道:“兄长死的那天,是他二十岁的冠礼,你早就该替他偿命了。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不该杀吗?”
不想谟吉笑得比方才还要真挚,他低头看了一眼云昭手里的刀,说道:“我们相爱相杀了这么多年,你舍得?”
骆萱这时才不咸不淡地开口,他们说着些云昭听不懂的语言。大致意思是说:
“你说你老惹她干嘛?等你脑袋搬了家我可不帮你按回去。”
“阿姐不觉得她的性子跟你挺像嘛,怎么样,这个弟媳妇可还满意?”
“我看这位也是个有主意的嘞,你愿意人家未必愿意。”
“有那位在手里还怕她不愿意?”
“你这混小子,不是说不愿意强迫人家嘛?”
“……”
火气噌时冒上了八丈高,云昭红着眼看着这俩人,刀都已经架到他脖子上了,还在她面前闲唠家常是吧?云昭又催了一下手里的刀柄,直接在谟吉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细细长长的口子。虽然现在还不能一刀砍死他,可见谟吉流了血她的心里面也畅快了一些。
谟吉颈间吃痛,却未尝稍变辞色,他抬手摸了摸适才新添的伤口,又凝神看着自己手指上沾染的鲜血,眼神都在发着光。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颗尖尖的小狼牙,俯身上前握住了云昭持刀的手,他说:“将军姐姐砍完这刀,就算是原谅我了吧?”
云昭怒了:“给我闭嘴!老子二十三,比你小!不过就破了点皮,你也好意思说原谅?”
“啊?二十三啊……这是将军第二次骗我了。”
云昭忍住心底的厌恶:“你能正经讲话吗?”
“自然。”谟吉笑着说,“嫁给我。”
“滚!老子有家有室!”
谟吉倒先委屈上了:“呜……刚才还说没有的,又骗我?”
换身份了!换身份了懂不懂啊?云昭觉得跟外地人说话简直令人气极!她朝着门外大喝了一声:“顾文若!你给我滚进来!”
怒音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可外面就是没有丝毫动静,难道这屋子的隔音有这么好吗?
谟吉趁她错愕之间反手夺了她的刀,拿在手上耍了几下才丢到一边,挑着眉说道:“我的人守在外面呢,方圆五米,没人进得来。放心,咱们说的话外面也听不见。我都这样诚心诚意地帮你瞒着身份了,将军就不能考虑考虑嫁给我吗?”
云昭用力挣开了他的手,起身走到门口,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行,外面的人进不来是吧,老子出去总行了吧?
骆萱疑惑:“这就让她走了?正事还没说呢。”
“回来了。”果然,谟吉不过抬了下腿换个动作的工夫,云昭便提着人又进来了。她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吓得屋子都抖了三抖,就连远处守着的小吏都耸了耸肩。
进屋门的时候顾文若还很是诧异,这人怒气冲冲得把自己揪进来干啥呢?不过待他看到坐在桌子前边,连根毫毛都没少的谟吉,他立时明白了。
顾文若的面色始终是平淡的,就算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点惊讶,旋而也便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与温和。他甚至没有一点疑惑,还能笑容和煦地跟二位见礼:“王子殿下,骆萱公主。”
云昭把顾文若按在桌案前头坐下,问道:“两位不介意我带着军师吧?”
这分明就是先斩后奏啊,云昭都已经把人给提过来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于是四个人面对面坐着,互相端详着,就是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的。
到底是云昭先憋不住了,她说:“此番进京,还想请王子殿下帮我个小忙。”她心里的后半句没有说出来——我饶你死得痛快一些。
“好说。”谟吉点着头说,“嫁给我。”
“不可!”顾文若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惊异。他紧紧盯住谟吉,又看了看云昭。他心想将军你倒是给个眼神给个提示啊,您现在算是什么身份啊?顾文若想了半天,也只好说:“这不合礼法。”
“礼法?我们北狄没有那么多的穷讲究。”谟吉掏出一方兵符,又取了腰间悬着的令牌,又摸了摸胸前的吊坠,统统拿出来摆在桌案上。他看着云昭,志得意满道:“别说是一点小忙了,这些都是你的——兵、权,还有我们王室的传家宝,另外跟我去了那边还有更大的惊喜,将军保准会喜欢。”
云昭却是瞧都没瞧一眼,转头看向了顾文若,问他:“方才我同王子殿下说过了,鄙人有家有室,可他偏偏不信,不如你来帮我说说?”
将军将军,你现在是什么身份,烦请告知身份!顾文若合理怀疑她就是故意的,他现在不光得猜测谟吉和骆萱知不知道她的身份,还得猜测她知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总而言之,他现在脑海里的思绪纷乱得很,他得想办法打破这个局面。
杂乱之中似乎又有一条无形的线,不过思量片刻,顾文若的心中顿时清明——云骁有没有成婚这件事在大兴一问便知啊。
既然云昭都已经这样说了,那就是谟吉他们已经知道了。想通的那一刹那,顾文若的心口忽而怦怦跳动起来,手指微微颤着。他探寻似地看向云昭,似乎已经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案,这才温言开口道:“请王子殿下海涵,顾某与夫人家庭和睦、生活美满、恩爱非常,实在不忍拱手让人。”
“嗯?”谟吉见云昭并没有反驳,甚至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都有些倦意,他笑了一会儿才终于摇了摇头,“我实在没想到,云大将军会喜欢一个柔弱书生。不过没关系,我欣赏你,你自然也可以欣赏别人。当然了,我还是很有把握让你欣赏我的。等到了那一天,记得来找我。”
云昭冷淡开口:“谢过王子殿下的欣赏。”不过她心里想的却是——等哪一天,我亲自提刀来杀你。
“至于你说的小忙嘛……如果你指的是要我在御前状告大兴的陈王殿下,那小王可得好好收点报酬。”谟吉指了指病榻上快要一命呜呼的假谟吉,不由唏嘘道:“这可是玩命的事,云大将军打算如何回报我?”
顾文若的神色立时冷了下去,温柔的态度也被他收了起来,甚至有些严肃地提醒他:“谟吉王子不是跟大兴的太子收过报酬了?”做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吧?
谟吉却答:“边境互通,那是两国之间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文若泠然道:“那你待如何?”
“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中原的大好河山,将军若是愿意陪小王玩玩,也算是不虚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