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韦此次来使,王廷特许在城中开市五日,交易两国特产,不外乎马匹、牛羊、兽皮、海东青、玛瑙、银器等等。亦有许多江湖艺人、能工巧匠穿梭其中,好不热闹。
苍遥没带随从,他们二人,一个着北地盛装,一个穿着青云服,行走在集市上,想不显眼都难,商贩摊主见之,纷纷热络地招呼。
路过个射箭的摊子,摊主老伯热情地邀请二人一试,苍遥随口一问:“听闻渤海善骑射,高大人可会?”
渤海源出古肃慎,楛矢石砮是肃慎人向周朝进贡的贡品,史载渤海先世“人皆善射”,一直延续至今。
隽清取了一张劲头相匹的弓,屏息搭箭,对准靶心一松手,箭离弦而去,正正中了靶心,围观的人群一片叫好声。
“该大人了。”她放下弓,狡黠地看看苍遥。摊主凑上前说:“大人,若是连中三箭,那边那些小物件,可以任选一件。”
苍遥云淡风轻地回:“好啊,取三箭来。”
摊主乐不得的递过来弓箭,本是先递了一支箭到近旁,苍遥看看,伸手一并取走了三支箭。
三支箭同时搭在弓弦上,周围安静下来,屏息观看。苍遥自如地拉开弓,倏然放手,箭离弦而去,同时射中三个靶心,人群沸腾,纷纷叫好。
隽清亦赞道:“大人好身手。”
苍遥眼波扫过那些物事,挑中了一枚黄铜指环,跟摊主示意下,拿在手心。
没走几步 ,对面一个摊位的姑娘眼中一亮,唤着:“莫弗大人!”
苍遥与之遥遥一望,走过去,“靡丽还是那么么好看,比这玛瑙还要娇艳可人。”他浅浅一笑,仿佛天生带有一种魅惑,风流昳丽,又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当是很容易令涉世未深的女子倾倒。
被唤作靡丽的姑娘,她售卖的是一些精巧的饰品,玛瑙的手串、银质的耳坠,满目琳琅。苍遥转头对隽清说:“高大人若有喜欢的可以挑上一两件,靡丽这丫头,眼光一绝,这些小物事都是顶好的。”
隽清目光扫过那些饰品,微微笑着,“的确很美,可惜我平日不怎么戴饰品,还是留给有缘人吧。”
正说着话,忽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伴着男子痛呼的声音。
交易马匹的场地很大,围着不少人,刚刚是一男子试骑一匹烈马,不能驯服,掉下马背滚了几滚,人群中一阵哄笑。
那匹马通体雪白,身态结实紧凑,是匹不可多得的良马,可性情又十分峻烈,出得起价钱的买主本来就少,能驯服它的更是少之又少。
刚刚落地的男子悻悻而去,举目四望的人群中,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大义信和乌容澜。
乌容澜看着那马满眼惊艳,信心百倍地展臂一呼:“我来试试!”一勾马镫跃身翻上马背。马儿起先没反应,还未等乌容澜心中暗喜,觉得自己果然人见人爱、马见马顺,不过片刻之后,马儿抬起前腿嘶鸣,唬得他赶紧抓紧缰绳,才没被甩到地上。
白马在空地上跳跃踱奔,乌容澜苦着脸硬撑,感觉自己五脏六腑快要被颠得移位,头晕眼花,连人群中大义信的位置都找不到了。手中忽然一滑,马儿冷不防一个偏身,他一只脚松了镫探身偏向一侧,要命的是,另一只脚卡在了马镫中,这样一来,难免被疾奔的马儿拖拽,危机四伏。
隽清下意识地想要去帮忙,身旁的苍遥伸臂一拦她,自己抽出刀飞身而出将那马镫斩断,几乎在乌容澜安全落地的同时,对面的大义信拉住缰绳飞身上马,伏低身子紧贴马背,任马儿怎样跳跑始终岿然不动,焦灼了一会儿,那白马竟然平静了下来,打了个响鼻原地刨刨蹄子。
“成了!”马贩欢呼着,大义信轻抚马鬃,众人纷纷称好,乌容澜拍拍身上的灰,开心得一蹦三尺高,“表兄,我就知道你行!”
大义信下马走过来,乌容澜大步流星地跑到苍遥面前,“兄弟,身手不错!”
苍遥微笑地看着他,乌容澜看看隽清,隽清思忖苍遥大概并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听得懂靺鞨语,故而依样翻译了一下。
苍遥听罢转而以汉语答对,这一下可彻底打开了局面,大义信向苍遥一揖,“方才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应该的,不足挂齿,”苍遥回头看一眼白马,“这马性子烈,但殿下已驯服它,将来它定能助殿下一往无前。”
乌容澜对苍遥说:“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你应该比我大上几岁吧,走,兄长,吃酒去!”一揽苍遥就朝不远处的出月楼走去。
隽清哭笑不得,转头看向大义信,大义信笑笑,“他就这个性子,从小如此,习惯就好。”言罢抬手一请,“一起去吧,高大人。”
四人一踏进酒楼,一个妇人见了,便迎上来,“呀,阿清妹妹,快坐。”
“海姐姐。”隽清也打着招呼,那妇人媚骨天成,行事爽利,却绝不放浪,招呼着:“几位公子也坐。”
老板娘唤作海三娘,在她被追缉的那段时间曾经帮过她,故而她也经常回来照顾生意。海三娘是外乡人,本是嫁来这京城,不曾想夫君没多久就过世了,后来就开了这酒肆做营生,能在虎狼环伺中将这酒楼开的风生水起,自然也是有几分手段。
乌容澜大手一挥,“你们店里最好的菜、最好的酒,都上来。”
“公子,早上新到的螃蟹,新鲜着哩,来点不?”
“来,多来几只,还有这几个招牌菜都要。”乌容澜指着菜牌说道。
“好嘞,这就上菜。”
苍遥看他豪迈地点菜,调侃道:“点这么多,吃的完吗?”
“兄长不必客气,我们这也算是尽地主之谊,他们家啊,味道是真不错。”乌容澜笑道。
说着话,听得门外马嘶声,海三娘面露欢喜之色,说着:“冤家,你可回来了!”迎出门外,不多时,搭着一个男子的手臂进来。那男子生了一副英气肃杀的眉眼,皮肤微黑,结实匀称的肌骨显示出彪悍的力量。
隽清看到他,唤了一声:“涂南大哥。”那男子看见她,只是微微点点头,目光撇了一眼她身旁的几位,跟海三娘说话去了。
菜上齐了,乌容澜“腾”地一下起身,抓起酒壶给酒杯斟上酒,“这一杯敬我苍遥兄长,多谢刚刚大义相助。”一仰脖饮尽杯中酒,又自顾自斟了一杯,“这一杯敬表兄,恭喜表兄得此良驹。”
大义信摆摆手,“行了行了坐吧,别喝醉了。”
“不会,我的酒量千杯不倒……”夸下海口还不忘叮嘱隽清:“姑娘别喝了啊,随意,吃菜哈。”
苍遥对大义信说:“殿下的马术当真是可以。”
“那当然了,”还未等大义信开口,乌容澜又接上话了,“论弓马骑射,能赢我三表兄的不多,除了……”他忽然噤声,尴尬地笑笑。隽清心想他大概是贪了几杯,差点脱口而出,想说已故的都利行副王。
气氛冷了一瞬,苍遥悠悠地说:“人说契丹马极曲,可驰走林木间,奚马好筋节,率宾马灵巧,刚刚这一匹白马,倒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了,得遇伯乐,也是它之幸事。”
乌容澜跟着点头,忽然凑向大义信,“表兄想给这匹马起个什么名?不会是叫小白吧?”
大义信一睨他,“小白怎么了,多好记啊,我读书少,你可别为难我。”偏头看见隽清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有如神助地请求:“要不,高大人帮起个名吧。”
隽清笑意一滞,“我起?不合适吧?”
乌容澜一拍大腿,“合适,合适极了呀,姑娘帮帮那马儿吧,不然它知道自己叫小白,该伤心了。”
“既是白马,不然浮雪如何?或者……”还没“或者”出来,大义信当即拍板,“就它了,浮雪,多谢姑娘!”
海三娘来到这边,“来来来,贵客登门,小店是蓬荜生辉,新品糕点,赠给几位尝尝,有什么建议随便提啊。”说着,小厮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碟莹白如玉的点心。
“多谢老板娘。”乌容澜多饮了几杯酒,有些微醺,尝了口糕点,便拉着苍遥大谈特谈起来,聊到入心处,倒像是跟苍遥相见恨晚一般,推杯换盏,恨不能把心掏出来。
酒足饭饱,隽清刚要起身,却被乌容澜拉住手肘,按回座位上,“怎么能让高大人拿钱呢,这回去我不得遭殃。”
大义信在底下踢他一脚,乌容澜回头看他,摇晃地起个身,“三表兄你也不用管,我去!”
隽清掩面浅笑,大义信扶额。
告过辞后被仆从搀着出门的当口,乌容澜还回头冲苍遥说:“苍遥兄,下次你来再打马球,再战一场!”
苍遥笑道:“一定。”乌容澜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上马车,苍遥转而对隽清说:“小乌公子倒是有趣。”
大义信吩咐好乌家家仆,见马车走远,方回身说:“让二位见笑了。”
“如此真性情,我等羡慕还来不及。”苍遥客气地回道。
大义信看看他们,问道:“用不用我派人送你们?”
隽清早就注意到,大概是因之前慕祈夜闯王府之事,如今大义信出门,明里暗里会跟着不少护卫。他口中问的是“你们”,其实是看着她问的,遂说:“不劳烦殿下了,我等很近的,自己回去即可。”
苍遥一笑,“殿下放心,我会将高大人周全地送回去的。”
大义信点点头,彼此拜别,也登车回府。
隽清回身打量苍遥,“苍遥大人酒量可以啊,跟没事人一样。”
“不然你还能背我回去吗?”苍遥微笑地回,“你们渤海的酒不够烈,等有机会请你喝我们的酒,就像风吹广原,甘冽悠远。”
随着她的脚步往来的方向走,苍遥问:“姑娘是回家吗?”
“回司里。”
苍遥“哦”了一声,只是落后一步默默跟随着她,隽清忽然停步,转身抬手示意,“前边就是驿馆了,苍遥大人今日吃了不少酒,回去好好休息吧,下官告辞。”
走了几步,只闻身后传来一声问话:“姑娘信佛吗?”
一个莫名的问题让她回过身望向他,只见他踱了两步来到她面前,忽然轻轻抬起手抚向她头顶,她下意识一躲,他收回手,转而摊开,手心里是一枚不知何时掉落的叶子。
他的声音如松间清泉流过,“佛说万法缘生,人世路长,我们也许还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