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以来,隽清都在忙碌,安置铁工,查访来处,能确认身份的安排他们归乡,暂时无法确认的,找大夫看是否有疗愈之法。这日从衙署中走出的时候,已经一点日头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算算时间,他们应当早就回到王城了。
肚子有些饿,经过一个食摊,便坐下来,要了一碗面。
隔壁桌两个精壮的汉子,看起来应当是武行练家,其中一个人狼吞虎咽,一碗见底后意犹未尽,喊老板又端了一碗,他对面的那个人倒是吃饱喝足,手上拄着自己的刀,身子倚在桌上等着。
他等的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哎,我听说圣王在秘密招揽侠士。”
对面的大哥专注于吃饭,听了这话,敷衍回道:“怎么,禁卫不够了吗?”
“什么禁卫呀,听说好像是干一件大事。”那人神神秘秘地说。
男人不以为意,“圣王手底下要人有人,要家伙有家伙,找江湖客干什么大事?”
对面的仁兄附耳过去说了什么,“只是听说啊,不确定,如果是真的,不去试试?”
只见听者睁大了眼睛,“有命拿钱没命花,你怎么不去。”
“说得倒也是,十死无生的,还是老实待着吧。”
本该是说者无心、听者无意,她一贯不甚在意这些江湖传闻,总觉得风一阵、雨一阵没个准头,但一个念头联想起白日听他们说到当今局势,莫名的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渤海所控之地北有黑水、南有新罗,东临大海,西面是室韦、契丹。她知道如今北地不太平,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四方邻居可以说是热闹得很。
契丹可突于弑君长李邵固,挟奚族部众叛降突厥,后与唐军战,硝烟再起。去岁九月,大武艺派遣大将张文休率军从海上突然进攻登州,并引兵至马都山攻打城邑,唐廷闻讯后发兵讨伐,黑水、新罗、室韦各拨兵力夹击。
唐皇召回大门艺,命其为帅,发幽州之兵击讨渤海军。
传闻前些时日大武艺大发雷霆,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
她开始隐隐觉得,或许她想错了,裴翊让她留下,是与当今的形势有关。
符昶拎着酒壶进门的时候,高隽清正在烧最后一道菜,他转眼看到饭桌上一桌子佳肴,不禁叹道:“你还有这手艺呢?”
“马马虎虎,”隽清透过锅灶逸出的热气同他说:“你先坐吧,这边马上好了。”
隽清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符昶斟好了酒,看看这一桌子佳肴,不禁慨道:“小的何德何能有这种口福啊,劳烦高大小姐亲自煮菜。”
隽清斜瞥他一眼,“咱好好说话。”
“我真心的,今天什么日子啊,我这受宠若惊啊。”
“怎么我就不能对你好点吗?这不是最近都辛苦了嘛,犒劳一下,敬你一杯,符大人。”隽清举起酒杯,笑言道。
“不敢当不敢当,多谢高大人。”
饮尽杯中酒,隽清边斟酒边问:“咱们也快回去了吧?”
符昶夹菜的手停了一瞬,精准地夹起一块肉放到碗中,答着:“对,快了,这边收个尾,州府没什么事的话咱们就准备回王城了。”
敞开的大门外,只听墙檐之下落了几只雀鸟,隽清撒过米粒,小生灵啄食着,憨态可掬。
符昶听到声音扭头看到,不禁笑言:“王城家中有小猫,这里有雀鸟,你真招小生灵喜欢呐,话又说回来,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你那只小白猫怎么样了?”
隽清呡了口酒,浅淡地说:“它本就是自由自在的,途经我那里,结下一段缘分,以后怎样,也凭它开心。”
符昶转过头来,“其实我觉得你可以更开心一点的。”
隽清抬眼看他,他接着说:“不必将旁人的给予看得太重,也不必害怕亏欠,视为负担和枷锁,人世相逢相知,本就很可贵了。”
隽清思忖着这句话,牵出一丝笑意,“那就敬相逢相知。”
“大人做掌司之前,你在司里吗?”隽清忽然问道。
符昶摇摇头,“我是大人做掌司的第二年才来的,之前的很多事啊我也是听说,很多人都怕大人,但其实大人挺好的。”
隽清听罢半晌无话,俄而颔首,“大人很好,你也很好,遇到你们,真的很好。”
符昶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深想什么,因为说了这一会儿话,他悠悠觉得眼皮发沉,头脑混沌,抬手揉了揉额头,不见好反而更重了,不知不觉伏在桌上昏睡过去。
对面的隽清见状,放下木箸起身,轻轻拍拍他,“符昶?符昶?你怎么样?没事吧?”
摇了几下,符昶依旧无知无觉,隽清直起腰身,默默地看着他的睡颜,刚刚一脸的关切转为了空茫,喃喃道:“抱歉。”
阳光照到手背上,暖洋洋的,符昶刚想翻个身接着睡,脑海中回想起记忆中最后的画面,猛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带着幽香的床榻、薄纱的床帘,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简直是……太吓人了!
他一个打挺坐起来,环视四周。
第一眼,嗯,还好,只有他一个人;
第二眼,嗯,还好,衣衫还很完整……不然他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喝断片儿了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这要被大人知道,不得被大卸八块?!还好,这颗英俊的脑袋是保住了。
但是……隽清人呢?
他套上靴子一站到地面,只觉得一阵头晕,不知到底睡了多久。
唤了几声,无人应答,屋中显然是没有其他人了。舒展了一下肩颈手臂,从架上取下自己的外披,刚想往外走,瞥见旁边案上整齐地摆着一些东西,青云司的东西,还有,一本文书。
他顿觉奇怪,径直拿起那本文书,翻开只扫了一眼,便仿佛魂魄出窍一般。回头看到桌上的残羹余酒,闪身过去拿起酒壶放在鼻下闻闻,神色分外凝重。
渤海王城,青云司衙署。
一人策马急急而来,到青云司门口勒马而停,马儿长嘶一声,原地踏了几步,在地上刨刨蹄子。
将将停稳,马背上的人便一跃而下,像一阵风一般冲进青云司,若不是守门的青云卫认得他,怕是要把他当成刺客拿下。
来人一步没耽搁,径直来到裴翊的门外,“玄武阁符昶,参见掌司!”
裴翊抬头看看风尘仆仆的符昶,目光中露出一丝疑惑,“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符昶回头看看,确认没有旁人,走近两步禀道:“大人,隽清她不见了。”
只一句话,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裴翊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符昶反手取下包袱放在桌上打开,“而且,她把司里的东西都留下了。”那包袱里静静卧着的,是青云司的腰牌、司服等等,还有,一本文书。
裴翊径直拿起那本文书,打开一看,眸光中凝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那是一封辞呈,她向他请求,或者说,告知了她的离去,来的时候出人意料,走的时候也出人意料。
符昶低着头,“我查到有一张开出的过所,没有登记在册。”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裴翊还是沉声问道:“哪条道的?”
符昶只得硬着头皮答:“营州道。”
裴翊叹了一声,“营州道,去大唐的。”
这正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也许张玄度说的一点没错,日头会西沉,冬雪会初降,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符昶忽然下拜,“大人,是我失察,隽清之前着意探问过我,我没敢多说什么,但这外头的形势她怎么都能查到,我担心她是不是知道了那件事?去洛阳……”
他没有说这后半句,转而又说:“她失踪之前特意找我吃饭,卑职没有细想,她应当在酒中下了药,其实回想起来,她当时说了好些奇怪的话,应当是在道别了。”
“她说什么?”
“她说‘敬人世相逢相知’,还说‘遇到大人,真的很好’。”
裴翊阖目,“这件事不要再跟任何人说,我亲自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