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洛阳租了一处小宅将养,裴翊临走前请了一位阿嫂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这宅子先前是一位赶考的士子所居,遗下了不少书册,闲时她常常翻看。
顾嫂端来一碗莲子羹,“姑娘啊,歇会吃点东西吧,仔细眼睛累。”
“多谢。”女子笑意盈盈,颔首以谢。
外面响起敲门声,顾嫂转身去查看,片刻后又回来,“姑娘,有人找。”
大弘文从外面走进来,不太好意思地打着招呼,“隽清。”
她放下书,招呼他坐。顾嫂递上两杯热茶,知趣地去后厨忙了,她年轻时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处事自是极有分寸,她知道他们不是汉人,但旁的事情也并不多问。
这段时间,她只秘密地见过大门艺一次,绵延数年的纷争刚刚落幕,他的一举一动到底还是显眼了些,而大弘文作为渤海大氏的小公子,怎样访友交游人们也不过是看做少年意气一笑置之,故而大弘文倒是无惧来看望她。
大弘文略显局促地说:“隽清,我一直都想好好跟你道个歉,我太莽撞了。”
“没事,都过去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对了隽清,听闻之前那些刺客都被河南府捕获杀死,除了七叔,听说他逃到岭南那边了。”
她点点头,心知七大王大朗雅跟别的刺客不同,杀与不杀都是后患无穷,也只能赌上一把,看各自的造化。
她注意到大弘文进来之后,左手一直背在身后,侧头笑言:“你手里有什么东西吗?”
大弘文拿出一方锦盒置于桌上,打开后,里面是一匹锦缎,他取出放在她手边,“这个送给你,做点衣服什么的吧。”
那锦缎花色清雅,织技高超,一看便是上品,必定价值不菲,“心意我领了,这个就不用了。”
大弘文当然不答应,伸手又往她这边推了推,“你看我买都买了,你就收了吧。”
“那这样,算是我买的。”她含着笑意,拿出一些银钱,让大弘文收下。大弘文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她也当做没看见,摸了摸那衣料,感叹道:“这料子真好看。”
织锦灿若朝霞,纹饰栩栩如生,她注意到一些吉祥的纹样,似乎是源于靺鞨独特的刺绣技法,与大唐高超的织锦技艺相得益彰,更显出别样的巧思。
她细看那些纹样,不觉怔了一下,抬头问道:“这锦缎是在哪家铺子买的?”
“雁回坊的,听闻掌柜是个靺鞨女子,织绣技艺十分了得,很有名的,你若喜欢,改日我带你去。”
她望着那布料出了会儿神,大弘文见她并不搭茬,便也没再说什么,安静了片刻,仿若鼓足了勇气说道:“隽清,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听到这句,她才回过神来,听得大弘文问:“你为什么要替裴翊挡那一箭?”
脑海中掠过千言万语,最后出口的是:“他不是坏人。”
大弘文挠挠头,“那也称不上什么好人吧。”
这世间或许并不存在绝对的善与恶,因为纯粹的东西不容易长久。
“当初他为你的家人求了一线生机,他已经尽力了。何况义父这件事情,前前后后,并不能够一言以蔽之,我这次来,是为还恩,也不代表我认同义父所有的行事。”她顿了一下,复说:“这些话,我也不方便同义父讲,今日同你说,也望你不要怪罪,只是日后若再见到他,勿再那般莽撞了。”
“大概也不会再见到了。”大弘文若有所思,而后苦笑,“我只是觉得,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们最初的路,的确是毫无干系的,至于现在这段殊途同归的路还能走多久,都是没有定数的事情。他们这样的人,不止自苦,而且自毁,这个世间她眷恋的人或物其实不多,他算一个,她就那样想也不想就挡在他面前。
不过,刚才她忽然发现,或许,这个尘世的眷恋还能多一分。
穿着雨过天青色长裙、水色半臂,披帛、帷帽加身,她走过热闹繁华的坊市,抬头看到雁回坊的招牌。
锦缎、绫罗、鲛绡、染缬,满目琳琅,教人眼花缭乱,她在几匹深色锦缎旁停驻,随意欣赏挑选。
“姑娘,想看点什么?”
一句温和亲切的询问传入耳中,她怔了怔,心中有些近乡情怯的激荡。缓缓转过头,对面的夫人隔着幕离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她认出了那记忆中的面容。
强忍下内心的波澜,她牵起一丝微笑说道:“您这铺子的锦缎当真是好看,上面绣的纹样都精致得很。”
“姑娘刚刚看这几匹都是新织的,做个袍服披风都是极好的。”
她忽然福了一福,“想请教您两个纹样,您帮看看是否有印象?”
她从袖中取出画好的图样,妇人欣然接过,那上面一个是玄灲的徽纹,一个是解明弗玉佩的图案。
妇人端详片刻,抱歉地摇了摇头,“这倒是从未见过,姑娘从何处得来?”
隽清不动声色地取回图样,塞回袖中,“偶然看到,有些好奇,没关系,还是要多谢掌柜。”她转头望向刚刚看过的一匹墨蓝色的锦缎,“这个,劳烦帮我包起来吧。”
妇人让人把她看好的那一匹细致地叠起包好,一转头她已等在门口,便亲自过去递到她手上。隽清郑重接过,递给她银两。
妇人掂了掂手上的重量,“用不了这么多……”
“您收着吧。”隽清婉拒了妇人交还银两的动作,忽然抬手郑重地行了个渤海的揖礼,复言:“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在掌柜愣住的片刻,转身疾步离开了铺子。
待掌柜回过神来,追出去的时候,长长的街市,熙攘的人群,早已遍寻不到她的身影。
这日天气晴好,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南郊两山对峙、伊水中流之处,历代建造的佛教造像依山就势矗立着。
那些佛像月眉秀目,面容端庄,笑意祥和,圣洁悲悯地俯视红尘众生。
她在对岸观之良久,她看过一些佛学典籍,但并算不上信徒,佛法是指月的手,但只有自己破除迷障、熄灭虚妄,方能得见如来。
回去的时候,她没有走官道,而是从山林间穿行。
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有人缓缓靠近,不多时果然听见一句虚浮的究问,“小娘子,一个人啊?”
几个地痞形容的人挡住前路,不怀好意地打量她。
她看起来柔柔弱弱,与久居深宅的娇小姐没什么区别。
来人又往前凑了凑,“我们兄弟好几日都没吃过饱饭了,小娘子行行好,留点饭钱?”
她干脆利落地回道:“我没有钱。”
“没有钱?”几人围着她,其中一个贼眉鼠眼的人摸摸胡茬,“长得挺漂亮的,没有钱,陪我们兄弟玩玩也行哈哈……啊——”
笑声还没落地,就变成一声痛呼,原是隽清飞起一脚将他踹开几步远。
对面几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看她,便知道这小娘子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柔弱可欺,也没含糊,手里的家伙事全亮出来,“看不出来啊,有两下子,爷爷陪你玩玩。”
隽清拔出腰间藏着的软剑,身影迅疾如风,朝他们挥刺而去。
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这边一人“诶哟”一声摔个尘满衣,那厢一人滚了几滚差点脸着地,居然打不过一个小姑娘,个个气急败坏。
空隙时,那两人见强攻占不到便宜,贼眉鼠眼使个眼色,大个子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趁她靠近不备时扬手撒过去。
她正站在下风处,虽然见势不妙迅速掩了口鼻,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药粉。
过了几招感觉身上酸软乏力,暗叫不好。
大个子一棍将她震得后退几步,剑身撑着地,才没有完全跌倒。
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左手缓缓伸向剑刃,想要用疼痛换来灵台片刻澄澈,离开再说,此时忽然听到一阵清越的笛音,悠扬婉转,空灵不绝。
随后但闻兵器寒光相斫,模糊的视线中,一人在她前面与那几个地痞周旋,她似乎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但是神思渐渐抽离,只记得在彻底陷入昏暗的前一刻,有个人轻轻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