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月余,严守城门,布下天罗地网盘查,可海三娘涂南二人竟平白消失了一般,了无痕迹。
上面那一位恨不得把裴翊和一干禁卫、巡卫统领、军中将领叫进宫一天训斥八百遍,裴翊每次从宫里回来脸色冷得仿佛三尺内冰冻霜寒。没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最近大家都尽量不去触霉头,连平素最是没脸没皮的符昶也夹着尾巴不去打扰。
此时倒是真发生了一件大事,高氏家族的主心骨,极有威望的开国元勋、历经两代王的老将军——高家老太爷去世了。他在朝中门人子侄众多,上下一片哀恸。
不管怎样,高隽清自己也算是高氏族人,就算与族中再不和睦,出于礼节少不了还是要回去祭拜一下。
朝中有名有姓的官员基本也都会去,按理来说连平素很少在这种场合出现的裴翊也当去送一送,不过,裴翊本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再加上这段时间的情况,谁也不知他会不会理会这种事情。
高隽清向张玄度告了假,刚欲出门,张玄度悄声喊住她说道:“你不去问问那个祖宗去不去?”
她向掌司衙署那边望了望,有些踟蹰,“不知大人他方不方便?”
“哎呀,”张玄度轻描淡写,“没那么可怕,我跟你打赌,他方便得很,你也顺道拉他出去散散心,咱们头顶上那片乌云也该散散。”
隽清心里哭笑不得,真是好一个“散心”的法子啊,也就亏了她跟族里关系淡薄,若换个子弟来听到这话,非要参他一本不可。不过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便在旁人看来,以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姿态,径直走向衙署。
裴翊从文山卷海中抬起头看向她,容色倒是和蔼了许多,问道:“何事?”
“我回高家一趟,大人要一起吗?”
裴翊侧首看了看窗外,仿佛在考虑,片刻没回音,隽清赶紧找个台阶下,“大人若是忙的话,我替……”
“走吧。”
她的话还没说完,裴翊就丢下那堆卷宗起身,疏疏朗朗地朝外走去,隽清怔了一下,没跟上他,他忽而停步回头,“带路吧,高通事。”
反应过来的高隽清连忙快走几步,跟他一起向大门走去。
来到高府,门口的族人唱着名牒——
“青云司掌司裴翊到!青云司高隽清到!”
灵堂中跪坐的族人木然抬眼望着他们走来,这是她入青云司后,差不多第一次出现在族人视线中。
裴翊进了香,隽清以后辈的身份行了大礼,算是将这一世的亲缘做个了结。
从小到大,她只见过他寥寥数面,他是个有能耐的人,也是个极自负的人,他并非对她刻薄,只是不在意,高家子侄众多,一个旁支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娃,有什么值得他在意的呢?族里逼走她娘亲的时候,她受牵连获罪的时候,他都没有过问过一句。她也并不怨怼,没人有义务一定要护她助她以她为先,相反,她算是很敬佩他,敬佩他追随高王开创了渤海的荣光。
继任族长的高明涣向他们回了礼,听闻他不久前圆满完成了一个出使的任务归来。隽清对他的印象一贯还不错,当年爹爹同他还算要好,那件事时他也站在了爹娘的一边慷慨直言。
这时,一声唱牒拉回她的思绪——
“许国公到!”
她心下一动,裴翊此时已经向外走,她也连忙跟上。
许国公玉克察缓缓走来,鬓发染霜,但精神矍铄,虽是一身素锦衣袍,但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与威仪。
与许国公玉克察错肩的一瞬,只听得他低声叫住裴翊:“裴掌司。”
裴翊向他行礼,“国公。”
玉克察同他说:“你上次说的事情,有了些眉目,不知可否有空顺便去寒舍一叙。”
“敢不从命。”
隽清迅速扫了一眼二人的神情,刚默默低下头,哪知玉克察的目光转溯到她身上,“小高大人也一起去吧。”
她惊讶地看向许国公,见裴翊微若不见地点点头,遂恭敬回道:“是,国公。”
国公府的地位,在渤海其实足以称得上显赫。大氏王族的先人是靺鞨粟末部之主,国公的先人是靺鞨白山部之主,当年合两部之力方有当年的震国、如今之渤海,现今百姓皆为渤海治下万民,不分你我,但王族之外,国公府仍是白山部后人奉若高山的存在。
国公府自建立之初便一改先祖的锋芒毕露,府邸未曾修建在繁华之地,国公本人也是清静无为的性子,非大事不露面。
许国公来此不奇怪,但刚刚邀她同去实在是让本该完美隐身的她感到受宠若惊,思及之前尾随裴翊那一遭和自己隐晦的猜测,她觉得,这倒也是个好机会。
拜祭完毕,几人一路回到国公府,进到国公府的正堂退思堂,有侍女奉上茶点,又鱼贯退出,轻轻带上门。
玉克察端起茶杯,“这是用高处松针上的净雪化水煮的茶,二位可以尝一尝。”
“顾诸紫笋,”隽清轻声言道,见两人齐齐向她看来,遂补充道:“果真是南国名茶,多谢国公款待。”
国公慈祥一笑,“小高大人懂茶?”
“国公折煞卑职了,只不过之前做译语时,需要尽量研究各国风物、习俗,看到过关于南国名茶的记载。”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她之所以对茶名脱口而出,可不是因为在书上看过,是因为在洛阳时喝过。
玉克察朗声一笑:“早就听闻小高大人是青云司的后起之秀,你们裴大人啊这么惜字如金的人,也是对你多有夸赞啊。”
她幽幽转过头看裴翊一眼,复对玉克察礼道:“国公谬赞了,我只是做我该做之事,略尽绵薄之力。”
玉克察点点头,“青云司里啊高门子弟也有,但像你这般经历的着实不太常见。听闻小高大人一直在查玄灲的案子,关于玄灲的来路,可有什么收获吗?”
虽然还没有什么实质的收获,但这个案子密级很高,她一时不知是否应该在这里直言,悄悄看了裴翊一眼,裴翊对她说:“国公问你话,你回就是了。”
“目前为止,从几桩有关联的案子本身,很难看出他们倾向于某个部族。关于那个徽纹的猜测,从以往的靺鞨使节、宿卫宗室、来往大商贾中,尚未排查出可疑之人。”
裴翊接着她的话说道:“综合各处的消息,玄灲的架构我们基本已经摸清,玄灲首领唤作紫微君,其人非常神秘,几乎从没有出现过,是故有人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其下或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使,现在只能确定慕祈是天枢使,那海三娘二人或许也是其中两名星使,其他的尚未可知。”
“或许我们换一种思路,玄灲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必有缘由,在他们显露踪迹的前些年,北地各部有没有发生过一些特别的事情,”国公顿了一下,复说:“他们暗夜潜行、散播谣言,目的应该是隐匿他们真正的来处。”
裴翊熟知北地的脉络,回想着那些年发生过的那些大事,喃喃念着:“各部朝唐、日本来使、黑水内乱……”
他忽然停住,望向许国公,“黑水内乱?”
“听闻如今黑水的酋长杀了他哥哥全家,他哥哥的随众也或死或逃。如果是出身黑水,从时间和猜测上,倒是对得上。”隽清不免疑惑,“可是有能力凝聚和建立起玄灲这样一个组织的人,会是谁,逃走的那些部下有这样的能量和野心吗?”
“我跟玄灲打交道这么多年,那个传闻中的紫微君没有显露过一点踪迹。”裴翊说道:“这次我们已布下天罗地网,海三娘二人仍然脱逃,这并不应该。”
许国公道:“玄灲布局多年,不能仅以杀手来看待了,他们的力量和触手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
“回去我会再查一查当年黑水部那些人。”裴翊言道。
玉克察听裴翊这样说,微微点头表示赞同,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裴翊转头轻声对隽清说:“你先出去等我吧。”
隽清会意,行过礼后先出了屋。出了正堂,是不小的前院,摆了很多花花草草。
前方有一处影壁,壁身上是一幅浮雕山水,画上云山高叠、草木茂盛、水流澹澹、景致辽阔,好一派烟雨迷蒙、山川秀丽的意境。
欣赏这幅巧夺造化的浮雕山水入了迷,不觉裴翊也已经出来站到她身后,只听他声若清风拂过,“此画如何?”
“神韵辽阔,气象万千,倒有尘外幽逸之趣。”隽清赞道。
隽清看四周没人,低声问道:“国公为何会对玄灲案这么上心?”
裴翊片刻后说道:“他的儿子死了。”
隽清怔忡间,裴翊又说:“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这世间还有奸邪为乱,真正的安宁就永远不会到来。”他望着那幅壁画,“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他的话语停在这里,但高隽清片刻后念道:“莫道浮云能蔽日,云开雾散终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