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听到正屋门头响动,裴翊迅速吹灭火烛,隐于门后观察。
只见阿昌蹑手蹑脚来到房外,听了听屋里,以为他们已经熟睡,便转身,点了一盏灯,出了门。
这大晚上的,他干什么去?
裴翊转头看向她,借着月色,两人对了下目光,点了点头。
阿昌拖着不甚灵便的腿脚,走得却还挺快,他出了村子,向后山走去。裴翊和隽清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他后面,确保他不会察觉。
走到接近半山腰的地方,阿昌舍弃了辟出的山路,拨开树枝向山里走去。夜晚的山中有些渗人,她的方向感也不好,前方只能看见满目的树林,若不是有裴翊在身侧,她恐怕都没有往里走的勇气。
这时候裴翊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过来,抖了抖衣袖。她看不清裴翊的表情,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拉住了他的袖口。
前面阿昌转过了一处石壁,暂时消失在他们视线中,她不由得快走了几步,脚下枯枝踩空,不由得向前滑了一下,裴翊敏锐地察觉,侧身扶住她,她很快稳住身形。
他撤回扶着她左臂的手,但是握着她的右手却纹丝未动,她不敢说话,只是碰了下他的手,示意她没有事,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回,但他却回握住了她的手,没多说什么,拉着她朝那处石壁走去。
转过了石壁,没有再看到阿昌的身影和他手中那盏孤灯,一片黑暗,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
裴翊观察了四周,目光最后定在那处石壁处,石壁被藤蔓所覆盖,他走了几步,伸手去摸索藤蔓后边,换了几个方位,发现了奥秘。
藤蔓覆盖处,掩藏着一个山洞的洞口,阿昌应该是进了山洞。
山洞像是天然形成,又经过了些许凿琢,蜿蜒曲折,别有洞天。
他们看到了前方的火光,但是也被放风的人发现了行迹。
一个褐衣短打的汉子手拿着锄头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当他们终于看见火光的来源时,聚集着的村民们齐刷刷回头望。
“咦?”阿昌伸头认出他们,“你们怎么在这?”复反应过来,“你们……跟踪我?”
旁边一个壮汉问阿昌,“谁呀,你认识?”
阿昌只得解释道:“过路的,在我家借宿。”
壮汉回头朝一个人问道:“阿徵,这俩人不会是多罗派来的吧?要是消息走漏,就全完了,怎么处置?”
人群中间分开一条道路,只见一个年轻人走来,正是白日里去阿昌家送鱼的那位被唤作“阿徵”的人。
他其实看起来不像以劳作为生的,倒有几分书卷气,但也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纯书生。
他打量二人,笑一笑,“白日我便观二位绝非出身市井,二位来我们村里,有何贵干?”
看得出这群人以他为首,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伪装身份自然也无须再用了。
裴翊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手施礼,“在下相里徵。”
“你们不信鬼神之说,想为孟三讨个公道?”
“你不是多罗的人?”相里徵问。
“多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们这一片的首领。”
说到首领,就不得不提到渤海的社会结构,建国之后,王城之外,仿照大唐设置了一些州府,但同时在边远地区保留着土人自治的首领体制,首领多为当地豪族。
“不如你们详细说一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不定,我们可以帮忙。”
刚刚的壮汉听裴翊的话十分不屑,“你谁呀你!”
裴翊没搭理他,只是看着相里徵,从怀中掏出腰牌,“相里徵,我看你倒是个见识多的,这个腰牌你可识得?”
那是青云司的腰牌,相里徵凑近看了看,复抬头,一拱手,“大人,请为我们做主。”
村民面面相觑,相里徵倒也没有过多表明他的身份,直接娓娓道来前因后果。
原来自从那次疫病献祭之后,多有人在山上失踪,遍寻不着,上报首领也并不管,只说是山神显灵,是他们的造化。
但他们不信,孟三更是从未放弃寻找他的兄长,甚至还曾经要去府衙报官,却被南烛半路拦截,打了个半死。
隽清问道:“南烛是谁?”
“是多罗几年之前招徕的幕僚。”
“他有什么来历?”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隽清又问:“这些失踪的人有什么共同的特征吗?”
“这样说来,都是年轻的男子。”
裴翊问道:“孟三到底是怎么死的?”
“大人明鉴,我们不忍孟三含冤枉死,便暗中请了仵作,才查出来,是被人用烧红的钉子顶入头部致死,因头发覆盖,故很难发现。”
裴翊审视众人,“你们是怀疑,此事与多罗有关?”
“不是怀疑,是肯定,”相里徵说道:“从疫病开始的一系列事情,都是在南烛出现之后发生的,多罗经常会与一些生人见面,这些年的生活也豪奢了许多。孟三大概是发现了什么,那天本要约我见面,可我赶到时,他已经死了。”
“多罗手底下有多少人?”
“他养了一些看家护院的护卫,少说得有五十吧。”
裴翊看向相里徵,“那个玄灲的图案是何时发现的?”
“那个图案压在孟三身子下,是我找仵作来看时才发现的。”
裴翊思忖片刻,对大家说道:“我大概知道了,天亮之后,我会去多罗那边查这些事情,诸位大义,但不必牵涉过多,天亮便各自归家,我们会查明真相,给各位一个说法。”
夜里山路难行,有一些矫健的年轻人先行归家,更多的人就地歇下,天亮再回。
阿昌凑过来,好奇问道:“妹子,他到底是不是你夫君啊?”
隽清看看正在闭目养神的裴翊,转头对他说:“不是,让大哥见笑了。”
阿昌一脸的可惜,摇着头退到旁边,没一会就轻轻打起了鼾。
太阳升起,大家陆陆续续下山,不料多罗探知了消息,带着一干手下来至山脚,给撞个正着。
双方对峙,气氛微妙。
多罗倨傲地说:“你们这些暴民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是想反了,来呀,都给我抓回去审。”
他的手下闻令而动,村民哪里是这些凶神恶煞的打手的对手,气势汹汹迎上去,鼻青脸肿地被打倒在地。
隽清看不下去,取出掩在披风下的雪魄,利剑出鞘,带着森然而皎洁的凛意。
那些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几个邻近的打手纷纷挂彩倒地。
多罗定睛一看,皱了皱眉,“谁呀?反了你们了!给我拿下!”
隽清也毫不客气,身似白鹤,剑若凛霜,在那些打手中间穿梭周旋,不费吹灰之力。
裴翊没出手,她的剑术有所成,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
一位年长的村民看了半天,忽然指着隽清颤声说:“是神女,白山神女回来了!”
裴翊奇怪地看看他,村民们也愣住,但这混乱的场面没有持续很久,有一个人来找多罗说了什么,多罗听罢忽然制止了那些手下,撇下这边,向后面的山道上小跑而去。
相里徵对裴翊说,“那个人就是南烛。”
只见远处山道上远远来了一人一骑,骑马的人没有看到刚刚的冲突,只是看到这边有不少人,其中有多罗,遂冲多罗喊:“多罗,你在这干嘛呢,正好我找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好像是府里的大人。”相里徵说。
多罗一脸谄笑迎上去,“府君有什么指示?”
马上人问:“我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位王城来的大人,青云司的,姓裴。”
“王城来的,没有啊,”多罗挠挠头,“青云司是什么?”
“……”
来人无语,也懒得理他,自言自语,“怪了,说是沿着这条路来,怎么没接到呢?”
所谓的“羽郎”此时从人群中走出,朝马上人喊道:“你找我吗?”说罢解开略显破旧的外披,现出玄色锦袍来。
除了隽清和相里徵,众人皆是一震,南海府的官员又惊又喜,顾不得愣在当场的多罗,下马小跑而来,打量裴翊,忽而行了个大礼,“南海府吏冯灵均见过裴大人。”
本站在远处的眸色深沉的幕僚行至多罗身侧,用契丹语说:“瞒不住了,都杀了吧。”
瞒得过别人却逃不过隽清的耳朵,她闻言提剑直指,“你们想灭口吗?”
冯灵均听闻,这才仔细瞧了瞧这情形,回身质问多罗:“发生什么事了,你疯了吗?”
裴翊朝多罗说道:“多罗首领,闻听贵地发生了一桩命案,可否与本官细说一二。“
多罗面色铁青,“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干嘛的,但是我看就不用了吧。”对手下说:“给我杀,一个不留。”
冯灵均拔出刀来护在裴翊前方,隽清看看他,刚想提剑迎上那些人,却被裴翊拉住手臂。
随着一声海东青的嗥鸣,符昶带着四周埋伏的青云卫现身,包围了此处,多罗手下的乌合之众不敌,纷纷弃刀求饶。
多罗被五花大绑,破口大骂。隽清遍寻南烛的身影,发现他居然趁乱抢了冯灵均的马想逃,朝外围的青云卫喊道:“抓住他!”
他纵马突出包围,眼看就要逃脱,裴翊吹了声骨哨,空中盘旋的海东青俯冲下来,朝南烛的眼睛便要啄去,他伸手格挡,马也受了惊,将他甩下马背,摔得差点闭过气去,被青云卫拉起来控制住。
冯灵均引裴翊到一旁,避开众人,忽然再次揖道,“少主,我可见到您了。”
裴翊看看他,“你是白山部?”
“是,很多族人迁到了南海府。”
他的身份是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但都是完全可以信任的。
“既然在府里当差,便好好当,多为百姓做些事情,还要记住,”他的目光充满了警示,“没有什么少主,渤海只有一个王,需记谨言慎行。”
“卑职记住了。”
这厢隽清不无疑惑地问相里徵:“刚刚我听他们说什么白山神女,什么意思啊?”
“在下可否冒昧先问姑娘一个问题。”相里徵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兵器上,“姑娘手中这柄剑是何处得来?”
她看看雪魄,“一个朋友相赠的。”
“这故事说来话长,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当时村里也发了种瘟病,有个过路的夫人通些医术,救了全村的人,后来还教给村民一些种植、纺织的技艺,村民的日子好了很多。夫人后来离开,村民感念她,因为她说过是东边来的,都尊她白山神女,她当时随身带的就是这样一柄剑。”
他口中的那位夫人想来应当是离开司中之后的云霜掌司,这机缘也是奇妙得很。
“敢问姑娘,她的名字里是否有个‘云’字?”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没有告诉过大家她的名字,不过她说过,天上的流云就是她。”
“她叫云霜。”
“原来恩公的名字这么美,”相里徵又问道:“姑娘可是云夫人的传人吗?”
“那倒谈不上,这剑是她的后人赠给我的。”
相里徵眼神一亮,“不知我们可方便去拜会她的后人?”
“他不在渤海,不是很方便。”
“在下明白了,还是要多谢姑娘解惑。”
裴翊和冯灵均走来,向村民说道:“案子我们查清会知会大家,大家各自还家,安心生活吧。”言罢裴翊看了眼相里徵,“借一步说话。”
在裴翊审视的目光下,相里徵容色平和,只听裴翊问:“那个玄灲徽纹,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里徵忽然下拜,“大人明鉴,那是我画的,若要责罚,罚我一人便是。”
“你为何这么做?”
“孟三死了,我们就算想去告发,可能也是有去无回,看告示这个玄灲如今闹得厉害,若是在这出现,肯定会惊动王城,这样或许还可以早日昭雪。”
“起来吧,”裴翊看一眼被青云卫绑缚跪伏于地的南烛,“若让你歪打正着,倒还是大功一件了。”
南烛迎向裴翊的目光,颇为不屑地念道:“玄菟月初明,澄辉照辽碣……”
“这个诗……”隽清听着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看过。
相里徵说,“是太宗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