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倦鸟归家,街巷上一个孤清的身影闪身来到布庄旁,回望四下确认无人尾随,有规律地轻轻敲了三下门。
布庄的老板开了门,她摘下风帽,露出容颜,老板点点头,将她让了进来,领她去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开门之后,老板识趣地转身消失,她对着屋里的人揖了揖,“苍遥大人。”
苍遥坐在榻上拨着灯芯,手上戴着那枚指环,转头看过来,“高姑娘找我,倒是稀奇得很。”
“隽清斗胆想求大人帮我一个忙。”
这个“求”字,分外刺耳,苍遥面露疑色,“你怎么了?”
“圣王将要指婚,让我嫁给大义信。”
他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哦,渤海三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你不愿意?”
“首先,我的确不愿,他很好,但是我们之间并没有男女之情,其次……”她的目色略略冷了下来,“我不想坐以待毙。”
苍遥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听得她说——“大朗雅回来,圣王应当已经知道洛阳的事,就算认命,这个王子妃,我也当不安生,或许我顶多可以活到圣王离开的那天,也或许,大婚的第二天我就会暴毙,所以……”
“所以你想抗婚?”苍遥没有惊讶,仿佛只是觉得很有趣。
“明面上我会接受这桩婚事,但是,我想请大人帮我一个忙。”她望着苍遥,补充说道:“世人多畏谶纬神谕,如果神谕预示我并非什么宜室宜家之人,或许这门亲事会被重新考虑。”
苍遥笑笑,“你倒真豁得出去,就不怕折了这门婚事,将来也嫁不了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苍遥玩味地歪头盯她片刻,“那你敢不敢再狠一点?”苍遥娓娓道出一个全新的思路,末了又加一句,“这样的话一劳永逸且绝无后患,从此天高海阔,任卿逍遥。”
苍遥这个法子显然已超出了她的预计,她垂眸思忖了半刻,打定主意,既然要赌,不如就开一局,“那苍遥大人有这个胆魄吗?”
“姑且愿意为你一试。”
她心中审慎估量苍遥为何肯下这样的气力,“我知道,这对大人而言,风险也很大,大人想要什么回报,尽可以提,只要我办得到,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我可不喜欢草环,”他看看手上那枚指环,“虽说我曾赠给姑娘一诺,但这件事未免太大了些,这指环之诺怕是承托不了。”他起身走近,“不知姑娘可愿意添点什么来换?”
“公家之事我做不了主,其他的大人可以说说看。”她先发制人,断他的后语。
苍遥哂笑,“你摘得干净吗?就不怕,将来我说出去?”
“那大人未经通告进出他国如入无人之境,恐怕也不太妥当吧?”
“高姑娘,现在是你在求我帮忙,”他薄唇微抿,欺身逼近,倏然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公家的事不做,那你是不是愿意用自己换了?”
“虽说靺鞨没那么在意这个,不过大人的格局应当不至于此。”苍遥之前虽然言语戏谑,好在尚算守礼,此刻的轻薄之举却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掩住心下的紧张,直言道。
男子眉目如画,他微微挑眉,露出带点邪气的笑意,“姑娘未免太高看我了,我是男人,不是圣人。”他的手指松开她的下颌,却并未离开,转而贴着她的脖颈向下方滑去,勾住她风帽的丝带,轻轻一挑,那披在身上的玄色外披便柔柔落在地上。
她不禁有些战栗,不是因为他指尖的丝许凉意,而是他目光中的淡漠。
那手指还在一路向下,滑到领口之时,她忽然抬手握住,他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笑得恣意,俯首侧到她耳畔,好似情人间的呓语,“全身上下嘴最硬,说得云淡风轻,不还是怕。”
话毕,他抽出手,后退了一步,“行了,不用你换什么,就当我大发慈悲普度众生吧。”
她去城外的寺院礼佛,乘着马车,随行只有一名车夫。
这条路上少有人烟,最多的声响便是风穿过道路两旁的树木,树叶吹动的沙沙声。
马车忽然一个急停,她把住侧壁,才没有向前倾倒。
耳中听闻破空之声,她心下觉得不对劲,侧身一躲,飞刺而进的一支箭扑了个空,钉在后壁上。
她闪身跳下马车,那一瞬间,她看见车夫被蒙面人挟持,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隽清喊道:“不要!”
几乎是同时,蒙面人持刀在车夫颈上一抹,鲜血喷溅,车夫无声无息倒下。
她思绪纷乱,这与她的预想早已差出十万八千里。
此刻,更多的蒙面人从两侧树荫中现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像盯着已在瓮中的猎物。
他们没给她思考的时间,提刀向她攻来。
她旋身避过刀锋,抬腿将那人踢出几步远,垂腰一闪,两个不同方向攻来的歹人扑了个空,她回身抓住他二人的手腕,使出巧劲来令他二人刀风相撞,狼狈消解。
落叶纷飞,有一道寒光逼来,她后退几步,退到马车近旁,倏然转身,狠戾的寒锋来不及转向,生生砍进车身。
那几人显然未料她如此不好对付,几人对了对眼神,从四周几个方位将她围在中央,她面上镇定,其实掌心已出了薄薄一层汗,心中早已闪过无数猜测,但仍然费解,寡不敌众,她的胜算并不大。
果然,几人群起攻来,她飞身而避,盯准其中一人,直击面门,打开缺口。这本是个尚好的谋略,只可惜她忽略了脚下,后方的歹人一扫将她绊倒,另一人执刀向她砍来!
她连忙滚到一旁,那刀砍到地上,激起尘土飞扬。
她旁边是一棵参天古树,还未待她起身避去树后,又有人直直向她袭来,她眼睁睁看着一把匕首,带着金属的光泽和骇人的杀气袭至眼前。
来不及反应,没有退路,瞳孔中染上一丝绝望。
明明还没到深秋,周围却是一片肃杀之意。
那把匕首刺进她的前胸,痛楚很快延伸到四肢百骸,她每呼吸一次,都觉得这仿佛是此生最后一次。
她抓住那人的手,在他愣神之际,一发狠,右手拔下发髻间的一支金簪,扎进他的脖颈。
她背靠大树,血缓缓流淌,痛的快没了知觉,腥气充斥在她的鼻腔中。
余下的蒙面人不觉握紧了手中的刀,齐齐向她斩来。
电光火石间,只闻冷刃刺入皮肉的声音,几人惨呼,形势混乱。
局势扭转,歹人本就受了重伤,更是不敌来人的手下,很快被各个击破,倒在地上。
后来那人转眼看清刺进她心口的匕首,跑到她身边。
那是她第一次在苍遥的目光中看到急惶。
他没有敢碰那把匕首,只是说:“你坚持住。”
她没有力气回答,只觉得好苦、好累,眼皮发沉。混沌中只感觉人被一股力量带起,回到马车上,之后陷入一片黑暗。
青云司众人一如往常,行色匆匆,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
马嘶声打破平静,华服厚氅的大钦茂和大义信突然来了青云司,所有人皆是措手不及。
署吏马上相迎,“二王子殿下、三王子殿下。”
“裴翊呢?”大钦茂毫无客气地问道。
“掌司在衙署,请容下官通禀。”
大钦茂并没有止步的意思,径直朝裴翊的衙署走去,署吏又委婉拦了一拦,大钦茂停步,转头望向他,“这没你的事。”
谁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大钦茂,目光清寒,满是上位者的威严,署吏不禁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拦。
推着推门声起,裴翊搁下笔,抬头看向门口。阳光随着大门的缓缓关闭再次封笺,大钦茂缓缓走进来,大义信紧随其后,裴翊起身施礼,“臣参见二位殿下。”
大钦茂边走边说:“裴大人最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自该知晓我等此来所为何事。”
裴翊头都没抬,“还请殿下明示。”
大义信走近几步,恳切地问:“裴大人,你可知道她在哪里?”
裴翊目光掠过面前二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却是回道:“她还不是三殿下的妻子,仍为青云司中人,青云司历来直属圣王辖制,二位殿下过问司中内务,不妥吧?”
大钦茂冷冷地看着他,“你就没想过以后吗?”
“臣之生死不过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所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钦茂近前一步,“裴翊,一直以来,你和青云司的名声都并不好,我也并不了解你,但是我相信她,她这半生够苦的了,却又几次为你近乎舍命,哪怕你还有一丝怜悯之心,也该替她求一个好的结局。”
裴翊听出大钦茂话中有话,“殿下难道觉得,这件事跟我有关吗?”
大钦茂从广袖中取出一个锦袋置于案上,裴翊伸手打开,看到两样物事,一把短刀和一个金簪,大钦茂说:“这个簪子是她的,这把刀是你们青云司的兵器,在她遇袭的地方找到,伤她的或是青云司的人,如果你知道,那你真是够狠辣,如果你不知道,那这个掌司你还能不能干?”
两样东西静静卧着,发出冰冷的光泽,裴翊凝眉反问:“我为何要伤她?”
“你这个人,在一人与所谓的众生中,难道不会舍小取大吗?”
裴翊不卑不亢地迎向大钦茂的目光,“我的刀永远不会对着她。”转瞬又好似反客为主,“兵器的事情我会查,只是殿下倒不如想一想,还有谁会不希望这门亲事结成?”
在大钦茂微怔的片刻,裴翊看了他身侧的大义信一眼,复对大钦茂说:“微臣斗胆也想向殿下进言,殿下此前的诸般行事,包括今日行事,站在圣王的角度,该做何解?她有此一劫,殿下敢说您问心无愧吗?”
“放肆!”平素温和有礼的他几乎从未在人前说过重话,这一句出口,连身旁的大义信都不禁侧目。
或许也正是因为大义信在旁,其中些许微妙的纠葛难以明言,但裴翊的话如同利刃,精准地剖刺到他心中。
姑姑也早就提醒过他,生在权力的漩涡中,一举一动都可能生发绵延出无数的意象,他的护持从来都是把双刃剑,或许滴入江河的水滴,终究还是会激起涟漪。
“无论殿下心里怎么想,既已做出选择,就该心无旁骛,直道而行,成大事,决生死,渤海以您为期,臣亦然。”裴翊没有理会他的怒意,也丝毫不顾忌大义信的沉默,“至于我的人,我自会护到底。”
片刻的安静似乎有如万载那样漫长,大钦茂没说什么,径自转身离开了,大义信看看他的背影,转头望向裴翊,裴翊向他施礼,大义信说道:“裴大人,曾经有人问我,于今之计,该当躬身入局,还是隔岸观火。”
“那殿下以为呢?”
“我于你们无碍。”大义信目光澄澈明亮,“无论如何,好好地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