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昨夜看了一整夜的书,眼睛熬得通红。
两本都是自传,大抵是讲两个男人,从小家境凄惨,爹不疼,娘不爱,兄长嫌弃,经历种种磨难,最后功成名就。
虽大体懂了,但这两本书文绉绉的,大半大半的词句她读不通,其中道理似懂非懂,急得她挠脑袋。
天一亮,千禧又去了江祈安家里,彼时,江祈安与许多乾正对着工事图圈圈点点。
许多乾抱着手,一脸严肃地摇头,“这犄角旮旯的山你也要?想要泷江水分流绕过这山,最终又合流于泷江,只知道要花费多少财力物力吗?”
许多乾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使劲吹,茶梗在杯中不停打漩,他饮下两口后,接着道,“我知道你是状元郎,敢做这么大的动作必定有人在背后支撑,但是菱州挨着青州,青州那些前朝国公一大堆,他们怎么会允许你富起来?”
“不瞒你说,我从青州而来,三道渠灌溉五百里沃土,人家养着兵呢!梁帝位置做不做得稳还难说。”
除了对女儿的忧虑,这也是许多乾内心深处的顾虑,江祈安猜到了,这会儿也不急,娓娓道来,“钱爷,考上状元之前,我就是个百姓,压根不会在意坐在龙椅上的人姓萧还是姓元,我只在意谁能让这片土地安稳繁荣。”
“钱爷也是当外祖的人,真的不想子孙后辈都过上好日子?当今局势,我若成,岚县往东,整个菱州沃野千里,前朝的人便再也没办法以此钳制梁国,梁帝必胜。”
“但我败了,青州仍旧富庶,然后呢?又如何?仅仅是富庶而已!他们若真有那么多兵,早就夺了皇位,自己当皇帝去了,也不会等到今天还不动手。”
“钱爷,您有能,三江五湖在你手里,跟舞水袖似的,您本该名垂青史,但若是继续待在青州,令嫒又嫁了前朝公爵,有朝一日,青州兵败,且不说钱爷你晚节不保,那一大家子人如何安顿?”
许多乾端着茶杯一动不动,沉默许久,若说昨日千禧口中的风土人情吸引了他,那今日江祈安的话,是完全左右了他的立场,心头一阵害怕。
千禧刚到江祈安家门前,苗家的小丫鬟就送来了消息,说那夫妻二人又闹了一夜,她人已麻木,见怪不怪了,或者说,她面对这种情况,有些无力。
时间紧,她只想问江祈安这两本书究竟想讲个什么,若是能得到一点启发,或许她就能治治孔从这复杂纠结拧巴又可怜无比的性子。
这会儿,她在门口探头探脑,等着急了。
蓦地,许多乾朝她招手,“小姑娘,进来说会儿闲话啊!”
千禧看向椅子后面的江祈安,并不想打扰他们谈正事。
江祈安知道他已然切中要害,只是许多乾还没考虑清楚,这会儿他唤千禧,也只是想抓个幌子,将事情糊弄过去。
江祈安微微颔首允准。
千禧提着裙摆跨过门槛,笑着打趣,“钱爷的正事谈完了?”
“我闲人一个,哪有什么正事!”
千禧自觉落座,想开口问江祈安问题,但许多乾端坐着品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她顿时有些尴尬,是问还是不问?怎么开口?
许多乾呵呵轻笑,“小姑娘有话就说啊,有什么是我这个老头子不能听的?”
“啊?”千禧震惊,“我这都是家长里短的闲话,钱爷是做大事的人,多冒昧啊!”
“我就爱听家常里短!反正这小子也不让我走!”许多乾说完,瞪了一眼江祈安。
江祈安勾起嘴角,淡淡一笑,“钱爷爱听说与他听便是,当个消遣。”
千禧也拿不准他是真爱听,还是故意拿她当幌子,但总不能僵着不说话,只能掏出江祈安给的两本书,讪讪开口,“你昨日给的这两本书,我没看明白……”
“什么书,我瞧瞧!”许多乾兴奋起身,一把拿走了千禧手里的书,翻了几页,“嘿,我没看过!”
千禧:“……”
他是自来熟吗……
江祈安落座,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又觉着昨日不甘撵她走,忙送了杯茶水到她面前,“哪处不明白?”
“处处都不明白!”
江祈安微抿唇瓣。
“这两本书都是写的男人,男人可以建功立业,逃离家族,可女人不能,父母管教就限制了她的一生,孔从父亲偏心,母亲又无法助她,她如何能逆天改命?”千禧说完,胸中一团气憋着。
江祈安皱眉思考起来,半晌,他缓缓开口,“千禧,我觉着不管男人女人,都有需要面对的处境,尽管处境不同,面对难事,都只有一个字。”
千禧微微歪着头,“什么字?”
“破!”
“你不能说,她是女人,所以这是她的命,你该问她的处境具体是什么,再想如何破解。并非只有建功立业出人头地,才能过得好这一说。”
千禧明白江祈安说的理,还未开口,许多乾抢着道,“诶!这小子说得对!”
见千禧满目迷茫,江祈安微微挑眉,“你都是囫囵吞枣,谁让你一夜把书看完的?少说得读上两遍,才能明白其中含义。”
千禧忽的吐出一口浊气,懒懒瘫在了椅子上,“我急啊,昨天我就觉得心里不安,我不知道孔从听了我的话,是更伤心,还是会稍稍明白一点,现在看来,白搭!昨夜又吵了一晚上!”
江祈安看着她真的烦恼,心里一紧,见不得她这般,便道,“那我直言了,书里的两个角儿,出生不同,却有相同遭遇,同样找到了破解之法,最后出人头地,人生圆满。”
“哪里相同?”
书里两个角儿,一个父母尚在温饱之家,一个父母双亡投奔亲戚,唯一相同的是,二人前期都郁闷不已,整日怀才不遇……难道是怀才不遇?
“境遇相同,他们无力选择,被迫承受,任人拿捏,等他们长成青年,便唯唯诺诺,受人欺辱,成了一个担不住事儿的人,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碎了他们的心,二人都选择轻生,却是在某个时间想通了。”
“你说,他们与孔从像不像?”
千禧蓦地想起孔从在娘家的模样,那畏畏缩缩,谨小慎微,“嗯……像,可那又如何,我骂过她了,却没本事让她想通。”
江祈安整理思绪后,缓缓道来,“若把人心比作器皿,出生时都是空的,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所遇见的每一件事,都会往这器皿填些泥土,这泥土便是人的根基,从成家立业开始,便该种下种子浇水,会长出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要看你这土壤的相性。”
“但世间有不少人的器皿的空心的,没有泥土,管你浇多少水,丢多少种,长不出来就是长不出来。”
千禧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颇为有趣,她好奇问道,“泥土……是什么?”
“掌控之力。”
四字一出,千禧和许多乾都瞪大眼望着他,眸中满是好奇与震惊。
千禧唇瓣翕合,“何为掌控之力?”
“就是担事的能力,打个比方,千禧你觉得你是怎么长大的?有没有这掌控之力?”
千禧懵懵的,回忆着儿时,“我……我没有爹,我娘从小就很忙,常常三五日不回家,把我丢给邻里照顾,后来你来了我家,我们就互相照顾,哪有什么掌控之力,经常闯祸……”
“笼统了些,但大体不差,掌控之力存在于细枝末节,千禧,你娘经常不在家,每次她离开时,都会塞给你百八十文钱,从七八岁开始,你就已经在掌控你自己的生活了。”江祈安道。
千禧不解,“可我都借住在邻家阿婆那里,她管我吃穿。”
“这没错,但是你娘不在的每一日,你都要去想,什么时间赶鸭子,什么时间洗衣裳,什么时间喂牲畜,你会盘算那百八十文钱,该拿多少给邻家阿婆,甚至还能攒起来给自己买心爱的物什。”
“家里的所有,你统统可以决断,无需几年,你就能撑起这个家。当你做到这些后,你娘再出门,你还会惧怕吗?”
千禧摇头,她整日疯玩又没人管,顶多只会想阿娘早些回来,给她带些土特产。
“这就是你的底气,无需谁再帮你,你也能活下去,这便是其中一抔夯实的泥土。”
“后来你带人救了我,非说要养我,你娘没有阻止你,只说让你担起责任。你便每日做饭给我吃,给我洗衣裳,你做到了,从此你便能掌控养一个人的生活,这又是另一抔泥土。”
“日复一日,你能掌控的事情越来越多,现在的你还未因为娘亲没有陪你,整日窝在被窝里哭泣吗?”
千禧听得若有所思。
江祈安怕她没明白,又举自己的例子,“当初我借宿在你家时,也害怕得紧,怕无家可归,怕被抛弃。”
“可是我没想过抛弃你。”
千禧忽然来这么一句,声音甜甜的,眼珠子星亮,还有一丝宠溺,让江祈安喉间一紧,嗯,只是姐姐对弟弟的宠吧……
他移开目光,咽了口唾沫继续道,“那是我最无力掌控的局面,后来,我还是找到了自如的方式。”
“什么方式?”千禧问道。
“帮你干活。交换也好,弥补也好,至少让你家里需要我这么个人,我便能安心吃下那一口饭菜。”
“嗯,你说得有理,有时候你不在家,柴都没人帮我劈,我娘也说你勤快,能把你接到家里真好……”
千禧以前并没有想这么多,一切都像是顺其自然,可实际江祈安为了心安理得在她家待着,付出了许多,几乎是形影不离地陪着她。
就如他所说,是他主动试探边界,试着掌控自己不可控的人生,从挑水开始,一点点把自己的土夯实了。
好像生活中许多事都能对应起来,比如第一次上街买东西,第一次与娘亲争吵,第一次花一笔大钱,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尽管当时也害怕恐惧彷徨,但最后她都做成了,忽然觉得心里满满当当,哪怕武一鸿再也回不来,她仍旧能面对,能同公婆一起活下去。
千禧又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