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最后一次晚高峰前,纪梵回了南山科技园。
刷房卡打开公寓门,看见洛扬舟正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和他弟差不多的眼镜,这么侧着看过去,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听见落锁声,洛扬舟眼睛盯着屏幕,嘴里说:“去哪了?”
“去买点东西。顺手帮了个小孩。”
纪梵换了鞋子,走到洛扬舟身后。
“虽然变故有点多。但是我还是得提醒一下你,搭档。我们该开始了。”洛扬舟敲了确定键,转过身面向纪梵。
“现在已经十一月的中旬末了。”
纪梵:“嗯。”
现在他们必须立刻开始,洛扬舟划分了两人各自负责的工作。理论性最强的论文编写由他来完成,纪梵则需要进行模型构建和演化训练,剩下最后的收尾由洛扬舟来解决。
这种操作需要极强的竞赛非常考验人的专注力和耐力。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两个人坐在电脑前的时间都超过了十二个小时。
纪梵本来就有些近视,眼下高强度的用眼量让他感觉到双眼刺痛,闭上眼都有一个个黑色的光斑闪过。
洛扬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常常熬夜到凌晨四五点,论文大纲的进度也才磕磕绊绊地完成不到五分之一。
公寓里两个人几乎是刚闭上眼就睡死过去,直至定好的闹钟响起,才悠悠转醒。
纪梵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再看眼屏幕。事实上想法的确很容易,但操作起来总是不停出错。
而芯片模型太精细,往往检查十几遍也发现不了问题出在哪。
他叹了口气,拿起衣服到卫生间洗澡。
洛扬舟还在找着资料,他深邃的眼睛下方有着比眼珠还黑的黑眼圈。他这段时间来给自己的压力很大,现在光是看着屏幕都觉得头晕脑胀。
纪梵的进度是最慢的,他的压力也不亚于洛扬舟。
外面的天亮了又黑,日历的数字一直在增加。两个人已经完全昼夜颠倒,直到纪梵的手机跳了一条信息出来,他才恍然记起,自己曾答应过庄亦白一件什么事。
但是人在忙碌之中总会把不重要的事情抛之脑后,所以纪梵在庄亦白发来信息前,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来到了26号。
【庄亦白:晚上好,纪梵。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吗?】
【纪梵:不好意思,这段时间很忙。已经不记得了,你直说吧。】
对面沉默了几分钟,发来一段话。
【庄亦白:你明天有空吗?我们去趟海洋馆吧,我有些话想和你当面说。这是你答应过的,你会陪我。】
记忆深处那已经过去十多天的事情总算涌现在他眼前,纪梵却迟迟无法答应。
他握着手机,久久靠在墙上。
今天洛扬舟怕自己心理弄出问题,已经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出去找深城的朋友摸狗去了。
那他好像,从来没关注过自己的状态。
他一向是,为了达到目的,不会在意其他东西。什么心理情况,身体状况,在成功的那一天来临前,对纪梵而言都不甚重要。
…
【纪梵:好。】
在回了这条信息后,纪梵在其后的十多分钟里,只有一个想法。
庄亦白,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
“哟,出去啊?”洛扬舟在室内还给自己反扣了顶牛仔鸭舌帽,扬着下巴,身体坐在椅子上,转向要出门的纪梵。
“嗯。”纪梵今天穿的简约,唯一的装饰只有脖颈上那条银色极细的项链,落在胸前。
“跟谁?”
“一个人。”
洛扬舟把帽檐抬上去一点,用一双疑惑的眼睛看他:“是和一个人?还是只有你一个人?”
纪梵:“和一个人。”
“哦。我还怕你等会儿做疯了要从这跳下去,还正打算找个时间带你出去。看来是不用了。”
高压工作下,纪梵的脸色是连他自己都没能想象到的差。
“今天总算看上去精神点了。没浪费脸,行了,我就在这里等大王回家。”洛扬舟脚一勾椅脚,整个人转了回去,“拜拜。”
纪梵嘴角一勾,关上了门。
庄亦白约的地方,是一座全国闻名的大型海洋馆。门口检票闸机都有五十几个,每一条通道都排了足有几米的长队。
深城的十一月尾声丝毫没有气温下降的趋势,纪梵到门口时,依旧烈日当空。
也幸亏不是人工检票,队伍看起来长,但几分钟后,纪梵已经走进了写着“深城海洋馆”的牌匾拱门下。
一直往前走,这里如同离开了都市令人望而却步的钢铁大厦,不论你往哪边看,都是一片梦幻般的蓝。
纪梵长得已经比人群高不少,人流的脚步缓缓往前。他的视线范围里出现了一道浅蓝的人影。
那人长得非常高,鹤立鸡群般站在一旁。眼睛不断往人流涌入的地方看。
那张脸很眼熟。
是庄亦白。
在纪梵看见他的同时,庄亦白的视线也和他相撞。
他立刻迈开腿,朝着相反的方向,往混在人群里的纪梵走来。
庄亦白几步就走到纪梵身边,和他隔着一拳的距离。他问:“刚来吗?”
“嗯。”
这里面很挤,庄亦白带着纪梵往另外一边没那么多人的方向走去。这一路上,纪梵虽然没有开口说话,眼睛却注意着庄亦白的一举一动。
非常地…细致,甚至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他走在了纪梵前面,用身体隔开了往回走的人流,手背在后方,有意无意地带着纪梵往前走。
纪梵的脚步如同计算过一般,走得慢而稳。他漂亮的脸庞引来不少人的目光,而他却无暇顾及,轻轻往外偏了偏脚步。
迎面走来有一个体型健壮的魁梧男人,纪梵并不闪躲,横着的肩膀就这么直愣愣地撞上那人如铁石般的臂膀。
那人一看就顶两个纪梵不止,力气也不容小觑。也根本没把纪梵这削瘦的身板放在眼里,这里这么挤,理所应当地想纪梵应该会让开。
但纪梵没让。
明明是没有声音的,但纪梵却能感受到“砰”的撞击声。
他被撞的往后倒退了几步,看上去身形不稳,马上就要倒向地板。这一瞬间,男人的眼睛睁大,下意识地想要拉住纪梵:“诶不好意思——”
但走在那个漂亮男生前面的人速度比他更快,一把捞住纪梵的腰,把他扶稳。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一直缓缓走动的人流停下,数百双眼睛盯着他们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男人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撞到了人,还想要道歉:“对不起啊——”
“没关系。”
纪梵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已经被人紧紧抓住,距离贴得更近。他抛下一句没关系后,人已经离开了有一段距离。
庄亦白沉默地拉着他往前走,目之所及的不是穹顶那蔚蓝流动的海水,而是乌泱泱的人群。
纪梵若有所思地跟着他的脚步,心里下了判断。他无声地翘了翘嘴角,干脆放松手臂,任由庄亦白拉着他。
向左转后,前面的人停下脚步。纪梵眼里也出现了一面巨大的玻璃墙:缓缓游动的鲸鲨,还有一群群的小鱼游动而过。展馆里只有蓝色的海水作为光源,人的侧脸在这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这里很安静,很多人都拿着手机记录着这最出名的情景。没人大声喧哗,静谧而神秘。
纪梵也没有开口,静静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鲸鲨。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庄亦白收回了手机。
与海洋动物同时出现在照片里的,是纪梵那沉静的侧脸。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另外一边?”
“好。”
又继续往前走,绕过几条路。来到另一个展馆。
这里没有大型的海洋动物,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伫立在海水中的海神波赛冬半身雕像,手里握着三叉戟,双眼看向前方。一群群叫不出名字的鱼儿悠悠从他面前游过。
这里和鲸鲨馆一样,唯一的光源是玻璃幕墙里蔚蓝的海水。
庄亦白侧目看向身边的纪梵,满腔的话想要倾泻而出,却在看见他安静的神色时,全数哑火。
但是他大概,藏不下去了。
这里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庄亦白觉得,应该够了。
“纪梵。”
纪梵应声转过头,一双漂亮的凤眸里含着流动的光。
“我有些事,想要和你说。”
“我想请你听完。”
庄亦白一口气买了两个人的vip票,因此纪梵非常好说话:“好。你说。”
庄亦白的声音不大,足够让纪梵听清楚他说的每一句话。
“纪梵。对不起。”
饶是纪梵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庄亦白上来就是一句对不起弄的挑挑眉毛。
“我跟你道歉。是因为,我知道之前我做了很多不讨人喜欢的事情,特别是对你而言,很多时候都给你带去麻烦。”
“还有,我之前跟你说的,我过得不好。其实是我错了,我过的其实还挺不错,但是却自以为是地觉得欠缺了很多爱,这段时间我才意识到,我其实什么都不缺。
但是我之前…对你那么倾诉,现在我想想,那天你看见我和我妈,是什么感觉?肯定是感觉被骗了,第二个感觉就是觉得像我这种少爷,吃一点根本不算苦的苦就觉得自己缺失自我。果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是我一开始,说的话都没有骗你。我怕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也不懂的,仗着自己有钱就对别人耀武扬威的人。”
“但是,你能不能原谅我?我那时,是真的不懂,也是真的没感受到。”
庄亦白这一番话,让纪梵都有些哑口无言。
他想笑笑不出来,想说点什么难听的话把这人逼走,现在却也好像说不出口。
纪梵只能沉默。
原谅?说的可太简单了。
难道一句原谅,他庄亦白做的事就在自己眼里全部消失了吗?让他和这个人冰释前嫌?
这怎么可能?
他的自尊怎么可能允许他纪梵就这么轻易原谅?就凭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庄亦白看着纪梵久久没有反应,心里十分焦急。他害怕那个否定的答案,也不敢奢望纪梵就这么上下嘴唇一碰,轻而易举地说出口原谅两个字。
……
长久的沉默。
纪梵轻笑着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因为你那天下大雨还强拉着我诉衷肠的事情,到现在还在耿耿于怀你家庭到底完不完整?”
庄亦白眉头一跳,刚想说不是,又听见了纪梵的话:“难道我就是那么会在意别人的家庭完整与否的人吗?我会因为你庄亦白对我说的那些话就会介怀到今天?”
“你是不是把我想的,太关注别人私生活了一些?”
“……”
庄亦白无法反驳。
他确实是在害怕,害怕纪梵会觉得自己在骗他。
“但是。”
纪梵从头到尾都在看着庄亦白,他唇形饱满,一张嘴就能看见洁白的牙齿:“你又为什么,那么在乎我说的话?”
庄亦白一愣。
“其实从我在这里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很奇怪。整个世界这么大,怎么就这么有缘分?我到另外一个地方,不过是几天时间就能看见一个眼熟的人。”
“庄亦白,你自己仔细想想。我和你没什么交情,我屡次三番地跟你强调我们只是同学关系。但是你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吧?对吗?”
“你来到深城后做的每件事情,都不像一个同学能做到的。而且,你的小动作很多。”
庄亦白的心砰砰砰地狂跳,他害怕纪梵脱口而出那句话。他好不容易敢面对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感情,难道就这么轻易地要被揭开了吗?
“庄亦白。你到底想做什么?”
纪梵盯着他,但其实他要的不是那个答案。
就算对方不说,他光是观察,就已经能明白。
一个人嘴上或许会说谎,但他下意识的动作却没办法第一时间骗过人。
庄亦白果不其然,没有对纪梵说实话:“我…我们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