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张槐序送到了姨奶奶家。
那时太阳已经快把影子都拖下山去,结果如她所料,张槐序果然是姨奶奶的孙子。
黎麦知道那位姨奶奶是不大爱说话的,整个人总是打扮得干净文雅,对村里大部分人来说都很有距离感。
所以她拒绝了张槐序留她在姨奶奶家吃饭的邀请,摆摆手潇洒地骑车走了。
回到家后,黎麦把车在家门口的棚子里锁好。她踏进院门,破败的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熟练地推开客厅的门,连着灰白粉墙的水泥地透出一股冷气,几乎从她的脚心窜到头顶。
黎麦关好那扇吱呀作响的老门,轻车熟路地走进紧挨着客厅的厨房,解开扣着门钉的绳子,厨房里还是黑乎乎的。
或许是人总要吃饭的原因,厨房比起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更有人气。
她从洗澡房的蓄水池里打了三桶水,装满了灶上的铁锅,又很快地生起了灶膛的火。
借着这一点火光,黎麦开始思考等烧好水后该弄点什么菜来炒。今天家里几个人都没有在家,晚点回来肯定是没有时间做饭了,还是要自己做。
正想着,外面的院子里传来抽打野草的声音。
黎麦从灶膛前的小木凳起身,顺着砧板台子前的窗口望出去,看见黎必华正拿着一根长满木刺的棍子在旋转着抽打院子里新长出来的野草。
黎麦嘲弄地笑笑,继续回到灶膛前坐着。
黎必华复读了四次都没有考上本科,去年嚷着不要复读了要出去打工,结果第一个月就跑回来了,然后无所事事到今天。
偏偏这个人还被家里惯得相信自己是怀才不遇,总有一天时来运转会变成大人物。
黎麦很小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个哥哥,长大了更是动辄和他剑拔弩张,由于身高和体力的差距,基本都以黎麦的落败告终。
现在黎麦学聪明了,几乎不去搭理这个所谓的哥哥。
她继续想着晚饭的安排,黎必华却摸进了厨房。
他一边洗手一边问黎麦:
“今天晚上吃什么?”
黎麦语气平平:
“不知道。”
“怎么,要饿死了?你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
黎麦冷笑,明白黎必华这是在挑事。
自从这个暑假开始,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找茬,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他几百块钱,她黎麦格外又多欠一些。
于是黎麦就更不想搭理他,只是沉默。
眼看热水烧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淘米,把电饭锅里的剩饭拿小碗装好,把米饭给焖上了。
然而一转头的功夫,黎必华已经翘着二郎腿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了,黎麦还是没理他。
她扭头出门,到外面的院子里摘了两个茄子和一把青菜,又从橱柜里拿出来两个鸡蛋,这就是她构想的三个菜了。
“又吃鸡蛋?外面那两只鸡能下得够你吃吗?”
黎麦感觉自己额头上有一根筋在不停地跳动,她忍无可忍:
“一炒鸡蛋谁吃得最多?你脑子有问题,嘴巴也不好使是吧?怎么你的嘴没吃只拉是吗?”
“黎麦!你***的翅膀硬了,你***上学学到哪里去了,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黎必华的脸肉眼可见的涨红了,他气急败坏地指诉黎麦。
黎麦知道今天一搭腔是不可能简单收场的,于是她轻轻地把鸡蛋放在碗里,回头,语气十分平静地说:
“黎必华,我可不会把这种脏话挂在嘴边,这就已经证明了我上的学比你有用的多。”
“你呢,不是嘴巴太臭就是脑子太蠢,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没得治。”
黎必华的脸被她这番话堵得发紫,偏偏想不出还击的话,于是他抄起手边的木柴就向黎麦砸过来,黎麦往旁边一闪身就地躲了过去。
这种“忤逆”貌似更令黎必华恼怒,但是在某些程度上又正中他下怀。
于是他十分“合理”地抄起手边的一根木柴就抡向黎麦,黎麦也拿起锅铲还击。
但是黎麦实在是太瘦小了,黎必华随随便便就可以架住她的手臂,然后疯狂地用木柴抽打着她的脸、脖子。
黎麦用左手护着自己的脸,右手仍不停地用锅铲锤击黎必华的脑袋。
不到一会儿黎麦裸露的手臂上就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淤青,上面还有因木刺扎进去而渗出的血斑。
虽然不占优势,但黎麦也不会让黎必华好受,她用铁锅铲在黎必华的脸上划出了两三块长而深的血口。
“你在干什么?!”
怒气已经上头的黎必华听到陌生人的声音急促地回头,脸上的表情仍然凶恶恫人。
张槐序刚刚洗过澡,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下午给黎麦的那袋果冻还在包里,她只吃了两小袋,但是他的本意是全部送给她。
所以他一路打听来到了黎麦家,他没有被她家里的破败景象吓到,却对黎必华如此凶狠地殴打黎麦的行径感到轻微不适。
她是一个有趣的小女孩,不应该被这么对待。
黎麦瘦小,被黎必华堵在墙角打,但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泪意,反倒愈发黑白分明,在他喝止黎必华之后,张槐序看见黎麦眼里的冷酷近乎霜刃。
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因为营养不良,看起来甚至只有十二三岁,却会有冷酷到近乎残忍的眼神。
张槐序咪咪眼睛,决定帮她。
黎必华在停顿的这一会儿打量了这个陌生男人,看他的穿衣打扮很像他在县高中的有钱同学。
那件白色薄外套上的标志他认得,是耐克。
不知道是自尊心作祟还是欺软怕硬惯了,黎必华的怒气好像从天灵盖蒸发了,但还是硬着头皮问:
“你找谁?”
张槐序语气冷漠:
“我找黎麦,今天她帮了我的忙,村支书说她家在这里。”
“你是村支书家的?”
“不关你的事。不管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你这样殴打她是犯法的,我要叫警察。”
这次黎麦比黎必华先出声:
“不用了。”
黎必华一听见张槐序要报警,立马就感到了恐惧,他舔舔干涩的唇角。
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进过警察局,听说警察都很可怕……还是赶紧让这个人走吧。
所以他立马顺着黎麦的话往下说:
“我和我妹妹经常这样打闹,你不要乱来啊!”
经常?张槐序看着黎麦身上的大片淤青,还有渗过衣服透出来的斑斑血渍,他的眉头皱起。
但是他也清楚,如果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那报警的作用就不太大,甚至会让黎麦的处境更难。
黎麦低头,发现黎必华的腿正轻轻颤抖。
她嘲弄地笑笑:
“行了,你把热水装小锅里,然后把菜炒了。张槐序你跟我出来。”
黎必华怕张槐序去报警,于是赶紧扮演起“好哥哥”,手忙脚乱地开始忙活。
结果把装鸡蛋的碗碰倒,两个鸡蛋全打了。
黎麦看见地上散黄的鸡蛋,有些可惜地摇摇头,随后对黎必华说:
“你自己跟爸妈交代。”
黎必华没有再搭腔。
黎麦领着张槐序到小院子里,她环视四周,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忽然升腾起一股不好意思。
于是她示意张槐序跟她到门口,又把那扇铜绿色的木门关上,这才舒服了一些。
黎麦擦擦嘴角,问张槐序:
“你找我干什么?”
张槐序从口袋里掏出那袋折叠着的果冻,慢吞吞地说:
“你忘在我奶奶家里了。”
黎麦惊呼:
“你的普通话忽然变标准了?在你奶奶家才待了几个小时就取得了这么大的进步吗?”
张槐序被她说得笑起来,于是捏了捏手里的果冻,温和地说:
“是因为我在努力控制,让它标准一些。”
“哈哈哈哈。”
张槐序看着黎麦放声大笑,又想起刚刚她那个哥哥是如何殴打她的,他又感觉到了一点不适。
他的家教很严,家族里从来不会出现兄弟姐妹互殴的情况。
不过虽然不会有□□上的重刑,但却从不缺少精神上的凌迟。
他默然,竟然从黎麦的处境中窥探到一丝和自己同病相怜的痛楚,继而从心脏的某个缝隙里流窜出一丝不愉。
意识到这点不愉快后,张槐序觉得很震惊。
他竟然在惋惜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他一直是一个情绪很平和的人,为了在他的家庭里生存下去,他很早就在沉默中建立了完备的心理保护机制。
这使他很少感到剧烈的快乐和痛苦,久而久之他的情绪变得少而短暂。
但是这种法则现在似乎有些失效?张槐序抬头看看天,乡村的天空在傍晚依旧澄明开阔,玫色的晚霞像造价高昂的礼服裙摆。
难道说真的有效?爷爷让他来散心,才第一天环境就已经开始改造他的心态了吗?
张槐序觉得奇妙,心里对这里的一切都好奇起来。
尤其是黎麦,所以他不可避免地担心她。
“黎麦,你受伤了,要去看医生。”
“不用啊,都是皮外伤,我家里有药。”
张槐序显然不接受这种说法,他指了指黎麦左臂被短袖遮住的地方:
“出血了,他用木头打你,还有可能有木刺扎进去,不治会感染。”
黎麦沉默了一会儿,把脚下的一块石子踢飞:
“我爸妈肯定不愿意我去看啊,哪来的钱?”
张槐序好脾气地笑笑,思考了一会儿后,他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妥帖的话术柔声说:
“村里的医生这会应该休息了吧?那这样,你先到我奶奶家,我给你简单处理一下。”
“明天你带我到镇上去,我正好买些东西,顺便也给你看医生。至于费用嘛,就当作是你今天和明天给我带路的报酬,好不好?”
黎麦看着张槐序,从他那张俊秀的脸上只能看到温柔的笑意,仿佛人畜无害。
而在张槐序的眼里,黎麦只到他胸口,她抬着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他时,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某种小兽物,清亮的瞳孔中带着警惕的灵醒。
嘶,真的好有趣。
于是张槐序更加循循善诱:
“这样我们都不吃亏呀。要不是你带我回来,我现在肯定还在那条路上呢,我们回来的时候走了那么多次岔路口,我自己怎么找的对呢?”
见黎麦神色动摇,他继续引导:
“其他人肯定也不愿意搭理我这种怪人,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而且你的伤口也确实需要处理啊,不然发炎感染的话,你的手会坏掉的。”
虽然最后那句话有些恐吓的嫌疑,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呀。
黎麦就算掰着手指头数,也明白张槐序的说法绝对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而且明天还可以不用在家。
所以她点点头,通过了张槐序的方案。
张槐序见她点头,也是松了一口气,于是他邀请黎麦到葛奶奶家去上药,顺便吃晚饭。
黎麦点头,对着院子里喊:
“我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我要去姨奶奶家帮忙。”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溅落着泥点子的模糊玻璃窗,只能看见黎必华点头的动作。
这个时候夜色已经上浮,最后一点点橘色的晖光也被环绕的大山拉入怀中,而乡村的夜空总是缀满了肉眼可见的星子,比最好的人造珠宝还要美丽。
暮色里,张槐序轻捷地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功能,左手摆了一个“这边请”的姿势,温柔优雅仿佛这片天空下陡然诞生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