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良久,久到樊龄誉忘了该讲什么。
“你不用这么紧张,男不男女不女的又能怎么样,咱们俩又见不着面。”陶茵暗自怪自己先前脑子比嘴快,“我其实就是怕你不自在才跟你说我是男的。”
似有什么卡在喉咙处,方才樊龄誉心跳一滞,荒唐,太荒唐了,和一个姑娘共用一个身体,这如何是好......
樊龄誉才满二十岁,别说成亲,连个侍妾都不曾有过,满脑子想的都是朝廷的事,更不曾与旁的女子有过什么接触,回想这段时日二人相处的日夜,沐浴、更衣......旁的再不敢往下去想。樊龄誉绝望闭上眼,有云霞色染上霜白的面颊,着实又羞又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现时即便是有地缝又能如何,带着她一起钻吗?
“你早该告诉我的。”睁开眼,樊龄誉脸上似被灼烧一般的红,“你若是早些告诉我......”
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讲下去。
“早告诉你有什么用啊,你也不能不吃不喝,不洗澡不出门啊,”他想到的事情陶茵早就想到了,倒没想到这人还真是个老实人,看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他心中纠结难堪,反过来想,如果自己身体里多出一个男人,自己上厕所洗澡的时候也会尴尬的不行,“你这些天到了关键时刻不是闭眼就是望天,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过。”
“就算是看着了我也不会笑话你,多正常的事呢。”
着实听不下去,樊龄誉身子前倾伸手端起桌上的温茶一饮而尽,因喝得太急,还误吞了几片茶叶。
“你当真没什么法子离开吗?”甚至此时他想,这倒是比身体里有个恶鬼更可怕,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樊龄誉全然没了主意。
“这话让你说的,好像我乐意在你身体里待着似的,我比你还迫切的想要分割好吧!”陶茵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整天你说去哪就去哪,我一点自由都没有,全身上下就一根胳膊能动,无聊的要死!你又像个闷葫芦似的,我跟你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
细想她讲的一点也没错,被困在旁人的身体里,与坐牢又有何分别,虽然此事不是他所为,亦不是他所愿,仍对她感到抱歉,她大大咧咧的语气使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不少,樊龄誉再一次小心翼翼的道歉:“抱歉,若是这些日子有所冒犯,实非我所愿。”
一甩胳膊,陶茵大大方方说道:“小事儿,都是小事儿,以后你出恭洗澡换衣裳的时候闭上眼就行了,别的也没啥不方便的。”
“好好,好,别讲这些了。”自小樊龄誉守的是端方德行,行的是君子之礼,事关出恭难以喧之于口,也听不得。
不过他倒是越发好奇,这姑娘给人的感觉似识文断字的,可讲出的话时而粗鄙不堪,半分不知含蓄,处处透着古怪。今日两个人促膝长谈,倒比先前那副她单方面剑拔弩张的情况好了许多,他忍不住又问道:“话说回来,你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总不至于到了现在你还不肯讲吧?”
“陶茵,陶瓷的陶,绿茵的茵。”
“陶茵......”他唇角微动,低声念叨着,“听起来好似盛夏时,河边柳岸翠绿成茵的景致。”
“算你猜对了,我就是夏天生的。”
“嗯,”樊龄誉点点头,“我记下了。”
他本还想问些旁的,但一想到贸然问姑娘家的年纪好似不合礼数,略一思忖还是忍住了,不免心中猜测,听她讲话的语气觉着年纪应是与他相仿,姑且就暂当此。
临睡时,樊龄誉在下人的伺候下换了寝衣,一如先前约定,他干脆闭了眼,不让她看到自己身上任何一处不舍适的肌肤,可即便如此小心,换衣时心跳的也如擂鼓一般,一想到除了这些下人之外还有女子在旁,耳轮也不觉染上了一层红晕。
药换好之后,他平躺在拔步床上,两个人一齐望天。
虽二人谁也见不着谁,可细想起来何尝不算是另一种“同床共枕”。在不知道她是女子之前尚能安眠,可一旦知道便再也不能似前几日一般从容,最后干脆闭了眼。
因他左手臂有伤,侧身不便,可时不时的挪动身体,搞得早有困意的陶茵反复被惊醒。
“困。”陶茵懒懒的借了他的口打了个哈欠。
这一声拖了长音,用他的声线所讲,甚至带了几分娇气,但听起来很是别扭,可究竟别扭在哪,樊龄誉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觉着心口一滞。
陶茵没再讲话,安安静静似老早就睡了,樊龄誉怕扰她睡觉,一不敢翻身二不敢睁眼,直到后半夜才着眠。
春雨一夜,晨起天光大亮,东日早升,园中砖石还湿着,花叶上还沾着水珠,一经光照晶莹剔透如碎玉。
樊龄誉有布施雀鸟的习惯,会命人每早都在树下放些杂米谷物,一早便有几十只麻雀叽叽喳喳抢食,雨过后雀鸟来得更多,吵嚷声也比平常更响了些。
身体的主人睁开眼,因昨夜没睡好,多少有些疲乏,但陶茵却精神饱满。
因手臂有灼伤,虽不影响拿物写字,可也怕伤口破损发炎,更吃不得发物,早饭只用了些清淡的吃食,樊龄誉每餐只吃八分饱,陶茵借用着别人的身子,除了能感知身体感受之外也能同时感知餐饭的滋味儿,不管吃了多少,肉都长在他的身上,这倒让她觉着是件非常方便的事。
饭后杨京端来温茶,樊龄誉端起才要细品,便被陶茵阻止,“这茶不好喝,我想喝昨天那个,有没有?”
“您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又让杨京懵了,即便在外人面前陶茵将口音模仿的已经很像了,可讲话方式和语气却很难糊弄过去。偶有几句突兀的飘到杨京耳朵里,总让他觉着是幻听,已经不止一次怀疑是不是自己患了耳疾。
到底是樊龄誉细腻,昨日在府里喝的茶是阳羡雪芽,豆香明显,鲜爽回甘,许是很合她的口味,于是他将手里的茶盏搁下,抬眸吩咐道:“去换阳羡雪芽来。”
语气又恢复如常,杨京应声退出外间安排人去煮茶。
自打病起便耽误了许多公事,喝完茶后樊龄誉便直奔书房而去处理堆积如山的案宗一应。
三司是当朝枢纽机构,主理盐铁、度支与户部,太子还在时便由他监国,同时主理三司一应,足可见皇上对他的器重与信任,彼时樊龄誉跟着太子,辅佐他处理三司事务,直到今日皇上也并没有将他撤回的意思,因而哪怕在其职一日樊龄誉也不敢懈怠。
陶茵自是对他的这些公函不感兴趣,可是在人家的身体里也左右不得,只能被迫同他一起审阅批注,偶有不认识的字还会向樊龄誉请教一二,他倒是极有耐心,一字一句的给陶茵讲解。
稍歇时陶茵便研究起他手边的砚台还有那一套四方香墨来,陶茵小时候学过美术,对于古代文房四宝了解不多却很喜欢,樊龄誉所用这一方徽墨没有她印象中的臭豆腐味儿,反而带着幽幽兰花香,墨身贴金箔四君子纹样,摸起来质润似玉,研磨无声。樊龄誉教她在砚台上磨了两下,倒让陶茵感到新奇,不亦乐乎。
平日里樊龄誉处理公务时不喜有人在一旁打扰,就连研墨也是自己动手,此下虽右用不得用,却是省了许多事,陶茵在一旁研墨倒也不耽误他左手于公函上批注。
厨房里做了几样点心,杨京趁热命人端到书房来,隔着珠帘,他竟看到自家四殿下于桌案前一手批公文,另一只手研墨,互不干扰,同时进行。
这诡异的场面使得杨京用力闭了眼,再睁开时樊龄誉的右手已然放下,杨京也以为自己方才是看花了眼,松了一口气。实则是陶茵觉着手酸了。
“四殿下,”杨京掀了珠帘进来,命身后人将两碟子点心搁下,“这是厨房新做的松黄饼和福桃雪蓉糕。”
樊龄誉抬眸看了一眼,那道福桃雪蓉捏成桃状,上方色白如雪,底部是嫩粉渐变色,其余用春柳绿点缀,外形色泽看起来甚至是喜人,见此讨巧的点心,陶茵伸手便要去够,“这个看起来不错啊!”
手还未伸到,便被樊龄誉以左手一把扯过腕子抓回,翻过碗子掌心朝上,看了右手指腹上隐隐的乌色不禁皱眉,“方才研墨染了墨色,这样就着点心吃下去要坏肚子的。”
“忘了。”
二人一句一应,局外人看得惊悚,这种自说自话的情况已经持续了有些日子了,若细算起来好像自打给太子守灵之后四殿下就开始变得不正常,杨京不止一次察觉,却不敢问,心里有了诸多猜测,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响起,越想越觉着脊背发毛。
怎么看四殿下都像鬼上身。
将盘中所备湿帕双手奉到樊龄誉手上,樊龄誉左手接过,杨京道:“四殿下,您手臂上还有伤,让小人来吧。”
“这点小伤无妨。”细细擦拭右手指腹处的墨痕,直到拭净了才将帕子放置一旁。
陶茵伸手去探方才相中的福桃雪蓉,一口咬下去眼前一亮,这道点心口感松软,很合她的口味,不过细品之下倒稍有不足,“真好吃,不过要是再甜点儿就好了。”
这可苦了樊龄誉,他最不喜吃甜食,因而府上做的点心口味都偏清淡,很少放糖。
一旁的杨京着实忍不得,旁敲侧击问道:“四殿下,您看起来脸色不大好,要不要请郎中来瞧一下?”
“无事,就是昨夜没睡好,午时补眠就是了。”他一边嚼一边说道。
就在杨京越发心慌的时候,有小厮捧着一封书信匆忙来报,“四殿下,奉州来的八百里加急。”
“快拿进来!”樊龄誉递了个眼神过去,杨京会意,朝外吩咐道。
小厮将信送来,樊龄誉示意杨京拆开蜡封。
从前在电礼剧中总听到八百里加急,陶茵猜这是十分重要的信件,为了不耽误他,便将手里的点心暂时放下,樊龄誉接过书信,大概扫了一眼其上内容,面色骤变,怒一把将书信拍在桌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