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寒水寺外。
清晨。
那时冬月飞雪飘然落,就连许久不能得见一次下雪的江南也落了梦一般轻柔的雪。
“阿弥陀佛。”忘忧大师念了一声佛号。
“忘忧大师,……你说什么?”慕容初夏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了半步,身边的朱羞和萱罗连忙扶住早已没有一丝气力的慕容初夏。
她早已经虚弱到了极致,仿佛一根轻飘干枯的枯叶一般,风轻轻一吹就能折了。
彼时,慕容初夏刚刚十五岁。
穿书四五年,练武四年。带了一笔银两,四五个信她的人,到不知这何时的江南开了梨园和书斋闯荡。
一路上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江湖一步步立足。
也曾纵马南北,奔波尽大半个青州,前前后后去寻到当年天启城最骄傲的六皇子。
她本以为她可以带着当初相信她的人,一起站在这个江湖的顶峰之上。她本以为她还可以兼济天下,带着她离开天启城时设想的那样,让高坐龙位的帝王都为她垂眸,翻覆一个惊天冤案而回。
可天太高,地太厚。世间每一条河流都比曾经想象中的汹涌。
风霜和江湖刀剑,任是哪一个,都能轻易折尽一个如花似玉的瘦弱女子。
她在昆仑上练剑遭遇强敌,破镜一剑斩杀了仇敌,可是自己却被寒气反噬。下了昆仑,算好时间来接她的朱羞和萱罗被吓了一跳。一个个大夫找过去,都说是生死一线,怕是活不成了。
寒气反噬,说白了也是她的功夫反噬。她练功这些年,自己也知道也许自己情况。后来再遇见大夫,提点两句,大夫也想到了,若有内力深厚之人为她梳理真气,也许可行。
她心里知道虽说内力深厚之人是一方面,但若能找到与她内力同源之人为她梳理,效果绝对是更好的。打听了瑾仙下落,便强撑着从昆仑一路赶到江南。
可是!
慕容初夏手上青筋暴起,纤细的声音忍不住再一次确认道:“……我师父,的的确确……是在昨晚,就走了?”
一句话说完,慕容初夏支撑不住便好似要昏过去,忘忧大师连忙抬手搭了塔她的脉搏,脸色一变:“竟是寒气反噬?”
“小姐,小姐。不若我们去青州吧!我们去找那位殿下,也许那位殿下也能救小姐的。”萱罗一声声的,忍不住再次跟慕容初夏说道。
慕容初夏无甚力气的抬手搭在萱罗手臂上。
“不,不能去找他。”她虚弱的开口,却只是摇头。
“找他也无用的。”
她一句话飘尽,便跌倒在朱羞和萱罗的怀里,终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萱罗瞬间泪流满面,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寺前的地上。
萱罗仰起头。
“现在,还有谁能救我家小姐啊!”
朱羞抱稳了慕容初夏,泪水也盈了眼眶,却是想到什么,目光祈求的看向忘忧大师。像是抓住一线最后希望一般,强自压着发抖的声音说道:
“忘忧大师。忘忧大师。您是天下最德高望重的高僧。您,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我家小姐的?”
朱羞和萱罗满是焦急的开口:“一路上大夫均说要找内力深厚之人以自身内力真气疏导,如此方可保命。”
“可是,可是,我们小姐是离家出走的,孤身一人来江湖也不过两三年。哪里认识什么内力深厚的人呢?我们本来已经打算回天启找人了。却是正好听说鸿胪寺的瑾仙公公会来寒水寺,小姐曾得瑾仙公公教授武功剑法,我们便一路紧赶慢赶来此,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朱羞和萱罗大脑一片空白,她们如今的样子,便是外人看见了也能感觉到她们眼中的光好似熄灭了一般。
“沈小友的确已经离开了许久了。这位女施主竟是沈小友的徒弟吗?”忘忧大师长叹了一声。
“只是你们一路遇到大夫却说错了一点。女施主这寒气反噬,并不是找一个内功深厚的人愿意为她梳理便可的。”
朱羞抬起头,一下子含着泪愣住了:
“大师?”
忘忧大师手中佛珠轻捻,垂眸间亦是眼含慈悲。
“除了寒气反噬之外,她体内真气暴乱,剑气灌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施主曾经是武学破境,直接从一品之境,没有经过金刚凡境,便直接步入了自在地境。”
“自在地境?”朱羞惊道。
忘忧大师摇头叹息道:“寒气入髓,剑气逆行。沈静舟的徒弟倒是个不要命的。却也当真是个武学和剑术上的奇才啊!”
萱罗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没听懂忘忧大师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忍不住焦急的唤道。
“那,大师的意思……究竟是如何才能救我家小姐?”
雪粒子簌簌落在老僧素色袈裟上,忘忧大师望着少女苍白如纸的面容。心知按照她体内糟糕的情况,怕是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面色闪过几分怜惜。
苍老而枯瘦的手掌抚了抚慕容初夏的头顶。
“她跨步太大,又一时遭遇强敌在境界不稳时出手,导致体内功力体系和境界齐齐崩塌混乱。”
“能救这位女施主,最好便是与她所习功夫同宗同源的沈静舟。或者其他也至少是要逍遥天境的人才可。”
老和尚的僧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指尖泛起温润金光,如同暮春时节融了霜雪的溪流,缓缓注入慕容初夏眉心。
金光游走间,慕容初夏脖颈间暴起的青筋渐渐平复。
"老衲以般若心经暂封她三处大穴。可暂保她三日无恙。"
忘忧大师他收回手,摇了摇头,眉头紧皱:“先带这位女施主去寺后禅房吧!”
说完一句后,忘忧便向身边吩咐道:“去戒律堂找无心一趟,就说是我吩咐,让他立即启程去找昨晚离开的瑾仙公公。”
无心昨日与瑾仙把酒言欢一夜。
虽说喝的第一杯酒是因为有个小内侍把茶偷偷换成了酒。不过他也一向没多守清规戒律,喝酒便喝酒。他们直接跑到寒水寺后一处屋檐上,跟瑾仙那太监月下喝了一晚上的酒。
该说不说,这太监还挺有意思。
长的也很好看。
不过,到底是第一次喝酒,有点醉了。他趴在戒律堂的佛案下睡的迷迷糊糊,然后就听到有人来摇他,让他去追那个瑾仙公公。
无心打了个呵欠坐起来,睁开惺忪的眼睛:“瑾仙那太监什么时候走的啊?老和尚又为什么要我去追他?”
跑来跟无心交代方丈传话的小沙弥一股脑把寺前发生的事情跟无心交代了。
无心愣了半天,猛地一睁眼睛。
“不是,这都多久了?还能追上吗?”
话落便有一道白影飞速窜了出去。
七日后,寺外松枝上的积雪正好扑簌簌落下一大片。
无心紧赶慢赶,却到底没有在三天之内追到瑾仙公公。无奈之下,忘忧大师便也只能亲自为慕容初夏治疗。
只是他虽说功力比瑾仙高些,但救治效果到底不如由瑾仙亲自出手的好。
老和尚站在床上躺着的慕容初夏身边,许久没说话。目光隐隐有些复杂,在瑾仙还叫沈静舟的时候,他与瑾仙就是忘年交了。却不知曾经的沈静舟,如今的瑾仙与眼前这女孩缘份纠缠,到底是福还是祸。
慕容初夏好不容易保下一条命来。
当日忘忧大师在慕容初夏肩胛骨某处重重一按。原本昏迷的慕容初夏猛地抽气,眼皮颤颤,短暂醒来时,忘忧问她:“你师父教你的绵息术,是不是只练到第四重?”
慕容初夏当时抖着苍白的唇,向忘忧大师点了点头。
她修习绵息术还不到五年,的确是直到前段时间才练到第四重。
“绵息术本性温和,幸而你练的内功是这个。只可惜你的内力还不够深厚,导致如今九死一生。”忘忧大师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慕容初夏意外不已。
是以,当慕容初夏真正醒后这些日子便一直待在房内继续练习瑾仙曾交授于她的绵息术。
终于是能感觉到体内运起功力时,能感受到有几分轻松。
一阵寒风吹起。
禅房的窗户忽然被吹开了,砰的一声砸开又关上。
寒风一下子席卷到了慕容初夏身上,顿时只觉浑身上下被寒意凌冽的刀子刮过一样,一阵生疼。
忘忧大师曾与她缓缓交代过:“此次到底有些伤到了根本,寒气滞留……往后再受不得寒,亦会极其惧寒,畏寒。”
慕容初夏当时却没想到,畏寒会畏到这个地步!
她下了床,想前去把半开半闭的窗户关上。
不过忘忧大师也说,她往后认真修习内力,也许等以后她的功力大成,也能治得好这个病根。
手刚刚碰到窗棂,慕容初夏却一下子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窗边忽然冒出来了一颗好俊秀的脑袋。
一个一身白衣僧袍的和尚忽然趴在了她的窗户边,很是好奇的看着她。
“施主从昆仑到江南而来,便是为了寻人。”
“我听老和尚说如果你当初有一把趁手的剑,没直接把自己当剑,你的情况会好很多。”
“我跟我师父有过约定。”慕容初夏回答道。
慕容初夏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和尚,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就是寒水寺无心。
“我的第一把剑一定是要他送我的。”
“一个约定,有命重要?”
慕容初夏闻言一愣,愣着愣着却是又笑了:“约定,自然是重要的。”
“那你这样,你就这么守着约定?对了,要不我下次见到你师父,帮你跟他说道说道啊?”无心挑眉。
“记在心上的才是约定。哪能让别人去刻意去提醒的道理。”
慕容初夏轻轻皱眉。
“不过,你下次见到瑾仙的时候,可以跟他说说。”
“好啊!成交。”无心眉眼弯弯,一下子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