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继勋撑着桌子,双手间是一张大大的羊皮纸做的地图,他凝视着那张地图,要将那张地图看穿一般。
高卓突然进来通传:“皇上,温大人来了。”
赵继勋还拧着眉,他沉声说:“让他进。”
温规清将外头的风带了进来,屋内的气温似是低了几分,他对赵继勋行礼。
赵继勋这才直起身看他,凝重的脸上挤出和善的笑,他说:“来了?坐吧。”
温规清似是不经意地扫了眼赵继勋桌案前的羊皮卷,坐下了。
赵继勋又将目光放在地图上,他像是无意地说:“你和子闫是一起入朝的,如今朕处决了钱家人,还让唐祈醉去查你的好兄弟,你心中可有怨恨?”
温规清轻笑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朝堂之上向来只有君臣,何来兄弟?”
赵继勋端详了温规清半晌,放声笑了出来,他说:“还是你说话朕最喜欢。”
赵继勋说着举起地图,说:“来,你看看这图,邶朝之北为东濮,邶朝之西为和西,邶朝之南为南朝,邶朝被这三国团团围在中间,朕看着都憋屈。”
温规清站起身,和赵继勋一起看起了图,他手点向一处挨着邶朝的东濮境内的山脉,说:“这藏练山中奇珍异草无数,天下至毒的愁今古、起死回生的回椿散,这些草药可都是从这里出来,传闻中甚至还有个仙人住在里面。可惜啊,明明挨着两国,怎么就是他们东濮的?”
赵继勋听罢,直接问道:“爱卿觉得,邶朝对上东濮能有几成把握?”
赵继勋表达出来的战意都打进温规清平静地眼里,他波澜不惊说:“八成。一来邶朝如今国力强盛,后方军饷充足;二来,上一次平昭侯便深入敌军腹地,已经濒临其帝都城门之下,东濮被迫递上降书。有钱、有粮、有将才,胜算至少八成。”
赵继勋眼中露出些意味深长,从他上位起,他就想扩大邶朝的版图,想做盛世之君,想做邶朝第一个真正拥有天地的皇帝。这一刻,他想开战的心已经到达顶峰,他觉得时候到了,如今是邶朝百年来最鼎盛的时刻,他现在就想将东濮收入腹中。
温规清平静地分析说:“可如今他们甘愿称臣,和亲的公主都送到邶朝了,两国已然达成休战的盟约,皇上想开战,怕是不容易。”
赵继勋沉声说:“若是明千忆是他们派来的细作呢?”
温规清说:“东濮公主不会认下这罪名的。”
赵继勋说:“东濮公主窃取情报,妄图出京,幸得人及时发现,射杀于玄武门下。你觉得如何?”
温规清脑中突然浮现起几月前,行宫流匪放火的案子,当时罪定在了赵乘风身上,温规清当时就觉得有蹊跷,现在想来,放流匪进凌州的不是别人,就是赵继勋,他想战之心已久,当时就想杀了明千忆了。
想到这儿,温规清说:“皇上思虑周全。这样,邶朝上下都会觉得皇上心思缜密,是为神武。”
赵继勋全然把温规清当成个知心人,此刻又说道:“可太后极力拦着朕,朕总得顾念着她的意思。”
温规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他说:“皇上此举是千秋万代之举,太后娘娘深居后宫,难免妇人之仁。皇上敬重太后娘娘,可微臣以为,邶朝的实权得皇上自己牢牢握在手中,谁有僭越之举,皇上总要有个决断。”
赵继勋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慈眉善目的母亲,越发头疼,他做到椅子上,轻揉着太阳穴,说:“时候不早了,你下去吧。”
温规清退了出去,刚踏出门,他便剧烈地咳了起来。
庄蒙忙递上帕子,扶住他。
血浸染了雪白的帕子,甚至透过绢步透到温规清手心里。
温规清今早还看过大夫,大夫说他的身体已经是具空壳,靠药物强撑也再也撑不过半月,意思就是,半月之后,他就会重病在床,那就真的再也起不了身了。
温规清将帕子捏在手心里,对庄蒙说:“找个宫女或者太监把皇上要杀明千忆,想与东濮开战的风声放给太后。”
———
在温规清的策划下,赵继勋的心思全都传进温轻竹耳中。
温轻竹次日就到了政和殿,她面色不佳,坐在主位上,见赵继勋过来,她直接道:“你还没打消那些念头。”
赵继勋脸色骤变,他坐下来说:“朕是为了邶朝。”
温轻竹倏然起身,说:“百姓安康,无战无灾的日子不好吗?你为什么总想打破这样的安定?挑起战乱,势必伏尸百万,邶朝将士的血是为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发动战乱的。你要让这么多无辜的人,牺牲在你所谓的千秋万代之下吗?”
赵继勋也怒了,说:“朕为的是万世之名,后人会惦念朕的。母亲,是你不明白,只有版图都归于邶朝,百姓才能真正地获得安宁。”
温轻竹抬手打在赵继勋脸上,说:“世上分分合合的规律你不明白吗?今日的统一便是明日的分裂。你如此冥顽不灵,如何坐得起这天下共主的位置?”
“邶朝的实权得皇上自己牢牢握在手里。”
“谁要有僭越之举,皇上总要有个决断。”
温规清的话一遍遍环绕在赵继勋耳边。
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这像个什么皇帝?
赵继勋被打偏了脸,他缓缓正过来,看起来冷静地有些可怕,他不动声色地开口:“母后对此事倒是知之甚详,可朕的心思从未对母后说过,母后是怎么知道的?是朕身边,有母后的耳目吗?”
温轻竹轻轻锁眉,说:“哀家没那闲心,你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自己传到哀家耳朵里,哀家还不能过问吗?”
赵继勋似乎没听进去,他自嘲般笑了笑,说:“母后当然可以。唐祈醉因为母后的面子,拉儿臣当了这皇帝,否则这皇位儿臣只有仰望的份。就是来日母后说想垂帘听政,也不算难事吧。”
温轻竹道:“你在说什么?”
赵继勋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唐祈醉拉他上位的原因不过是想报答温轻竹,想让温轻竹当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可若是温轻竹不是他母亲呢?那么温琼华稚子的结局会不会就是他的结局?这一点,从赵继勋上位后就一直是他心中的郁结。
赵继勋索性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唐祈醉效忠的,到底是朕还是母后?”
赵继勋说话的腔调连带着目光一起凶狠起来,这和温轻竹印象里温良恭俭的儿子全然不同,温轻竹觉得很陌生。
“你还是在为你的心结忌惮裕安。”温轻竹盯着赵继勋,“甚至疑心我这个做母亲的。”
赵继勋移开目光,说:“后宫与前朝本就不该密切接触。母后累了,回宫去吧。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外出。”
赵继勋说完,就有侍卫上前,温轻竹一甩衣袖,出去了。
温轻竹坐在软榻上,她心不在焉。
邶朝的安宁和昌盛,不能毁在她儿子手上,她不能让赵继勋走上这条不归路。
昏暗中,温轻竹沉声开口:“清露。”
清露姑姑垂下头,说:“娘娘。”
温轻竹摘了护甲,在桌案上铺开张纸,说:“研墨。”
狼毫浸染在墨韵中,温轻竹抬着手,思忖了须臾,乌黑的墨顺着笔尖落下,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温轻竹终于下了笔。
“想法子将这个送到裕安手上。”温轻竹将刚放干墨的纸叠起来,塞到布袋中,将要递给清露时又思忖了半晌,取下自己腰间的玉佩,也一并放进布袋里。
清露姑姑接了东西,便往外走。
门外的士兵拦住清露。
清露攥了攥自己袖中的布袋,大声说:“太后娘娘饿了,我去吩咐尚食局做些点心送来,你们也要管吗?”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
清露又说:“太后娘娘身子不适,不便外出,皇上才让你们守着太后娘娘。你们哪儿来的胆子,敢管娘娘的吃食?”
那两个侍卫听罢,忙下了兵器,拱手弯腰行礼道:“是小的唐突了。”
清露对啐了一声,一手提起裙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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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宫里出事儿了。”千机堂的沧州分部管事卓瓒,借着月色,趁四周无人,找到岑无患。
岑无患道:“说事儿。”
卓攒又张望了下四周,贴近岑无患,悄声说:“上京分部来报,皇上关了太后娘娘,下旨非诏不得出。”
岑无患神色微变,说:“打听清楚了?只是禁足吗?”
卓攒点点头说:“皇上的意思,只是禁足。探子说,是太后娘娘与皇上在政和殿内起了口角,皇上震怒,就关了太后娘娘。”
岑无患微微松了口气,只是禁足,证明温轻竹不会有什么危险。
“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吵吗?”
卓攒摇了摇头,说:“这是密令。消息是皇上的管事太监高卓传出来的,具体发生了什么,外人都不知道。”
岑无患垂眸沉思了半晌,就摆摆手让卓攒退下了。
“又是什么暗令啊?”唐祈醉坐在屋檐上,两条腿还悬空荡着。
岑无患抬头看见她,不由自主地笑道:“你莫不是跟踪我?”
唐祈醉耸耸肩,说:“我哪儿有那闲心思?不过是天色这么晚了,客栈里没见着你,出来找找。”
岑无患眼中含情,说:“你放心,不会死在外头的。”
唐祈醉嗤笑一声,说:“我自然知道你不会死在外头。我是怕有人长夜漫漫、深觉寂寞,自己跑去什么烟花柳巷逍遥,让我一个人处理那些繁琐事儿,我心里不平衡。”
岑无患说:“刚从勾栏里出来,裕安来晚了,没抓着。”
唐祈醉“嘁”了一声,扔了个钱袋到岑无患身上,说:“身上一分银子都没有,小侯爷拿什么逍遥?”
岑无患接住钱袋,这才发现自己出门连钱都没拿。
唐祈醉脸上的笑淡了几分,说:“言归正传,千机堂有什么消息?”
“这种密令,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会被别人听了去的。”岑无患说着张开双臂,温柔道,“你下来,我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