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无患在院子里收拾残茶,忽然眼前划过一道风,唐祈醉懒得走楼梯,从二楼飞身下来,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方才应谷梁坐着的椅子上。
她一只手架在扶手上,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慵懒劲。
看着冷清清的院子,唐祈醉张望了一圈,问道:“人呢?”
岑无患收了最后一个茶盏,也坐下来,一一答道:“齐净秋回流岱了,郑当歌回军营了,师父和师兄也已在回上京的路上。”
唐祈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一会儿我要去趟藏练山,辞桉还在那儿。”
“藏练山上有位前辈,今早就将人带下来了,师父就顺道将辞桉姑娘一起带回去了。”
唐祈醉神情一滞,反应一瞬后又恢复常态,她似笑非笑说:“那老匹夫还怪通人性的。”
“咳。”岑无患的眼神忽然飘向屋内。
端季昌黑着脸从里走出来,他显然是听着了唐祈醉的编排,他说:“我是人,当然通人性。不比你,自己养的丫头说往我这儿扔就往我这儿扔。”
岑无患看出来,这人八成是唐祈醉的长辈,唐祈醉从未在谁面前做出过现在这般拘谨窘迫的神色。
“里头熬了粥,你给这丫头端碗出来。”端季昌忽然将矛头转向岑无患。
岑无患看唐祈醉一眼,顺道端了那些残茶,起身去了。
端季昌拿出两包药,搁在唐祈醉面前,说:“我解不掉半落黄泉,只能吊着你一条性命。这药每日睡前煎一服喝了,养身子,我教过辞桉怎么配,药方里的药上京城都能找到。”
唐祈醉看着桌上的药,沉默良久,她不禁想起上山时端季昌对她说的“我与你们唐家人没干系。”
其实端季昌到底还是没怨恨唐陌。
“我……”
“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唐祈醉刚要开口,端季昌便将她要说的话堵了回去,“邶朝欠了你爹娘一笔血债,可那是仁德帝做的,和邶朝的百姓有什么干系?从前你为恨活着,可如今,你却可以为某个人死去。仁德帝死了,温琼华死了,那些人都死了,上一辈人的恩怨早就了结了。你何必困于其中?为唐家活够了,你也该为自己活。”
端季昌说完便站起身,他最后说:“那笔糊涂账,我这个做老子的都不愿算了。”
唐祈醉抬头,目光顺着端季昌决绝的背影,越飘越远。
“裕安?”
岑无患的手在唐祈醉面前晃了晃,唤回了唐祈醉的神。
唐祈醉冲他笑了笑,端过他手中的粥。
岑无患坐下来,注意到桌上的药,他拿起来观摩了半晌,说:“这是什么?裕安你病了?”
唐祈醉喝了口粥,神色如常说:“寻常补药罢了。小侯爷,我们何时动身呐?上京城如今可正是要人的时候。”
岑无患轻“啧”一声,说:“昨日还和我缠缠绵绵,今日睡醒脑子里便只想着上京。唐大人好尽职。”
唐祈醉架起腿,说:“我不是想着上京,我是惦记着我的俸禄。”
“人人都说你腰缠万贯,你却叫嚷着没钱。”岑无患身子前倾,靠近唐祈醉,意味不明说,“唐大人,钱呢?别是逛花楼给某个小官花完了。”
唐祈醉轻笑,半真半假说:“是啊,我就爱给男人花钱。现下还得多赚些银子,给你花啊。”
“是么?”岑无患见唐祈醉碗里的粥已经见了底,便从她手中接下空碗,接着说,“我比他们都懂事,求唐大人养我养久些。”
唐祈醉答应得爽快,说:“好啊,你生的好看,别说几个银子,就是想要皇位唐大人也想法子弄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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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康城比不得上京繁华,街上也没那么多富贵器,这里民风质朴,也别有番风味。
一老妪满头银白守在自己的铺子前,铺子前人多也好人少也罢,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笑。
“裕安,看看这个。”岑无患一眼就看中了老妪铺子前的某样物件,他一手牵着唐祈醉一手拿起那物件在唐祈醉面前比划。
唐祈醉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盯着那件银器,似是有些无奈,说:“你给我买长命锁?孩子带的玩意儿……”
唐祈醉哑声之际,岑无患已经掏了银子给了那老妪,将帐结了。
他还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个香囊,自顾自将那条长命锁放进香囊里,将香囊塞进唐祈醉手心里。
唐祈醉轻轻摩挲着手里的香囊,上头的鸾蝶栀子纹绣得很细致,弯绕处一个针脚都见不着。
绣这香囊的人定然是个心灵手巧的,鸾蝶栀子纹结构复杂,一般只印刻在铜镜上。
倒是个稀罕物。
“不要。”唐祈醉扬起脸,“带这玩意,影响我逛花楼。”
在邶朝,身上挂着香囊就意味着心有所属,旁人自然会识趣地不再与之靠近。
“嗬。”岑无患要笑不笑,他将香囊系在唐祈醉腰间,“逛什么花楼,别惦记那些风尘男子,平昭侯比他们好一万倍。”
岑无患说着神色陡然变了,他忽地搂住唐祈醉,地上扬起一道尘土,两人都离开了原地。
一只冷箭擦着唐祈醉的肩膀过去,有力地钉在那老妪的铺子上。
“啊!”老妪见了那只冷箭惊呼一声,她似乎被吓着了,瞪大眼睛,双手颤抖,往唐祈醉靠过来,她抓住唐祈醉的袖子,声音里都打着颤,“姑娘,姑娘救我。”
唐祈醉神色一凝,骤然抓住老妪的手,将人甩了出去。
老妪连退几步,竟然站稳了。
那样的力道,寻常壮汉都是要栽跟头的,可面前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妪竟然半点事都没有。
“姑娘,你这是要杀人啊!”老妪的声调急转直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嚎啕起来。
唐祈醉看着她,寒声说:“我一个外乡人,与你非亲非故,遇到这要命的事你不想着跑,反而往我身上凑,你说你想做什么?”
那老妪听罢,索性不愿再装,她直起身子,整个人都挺拔起来,一个年轻的女声从那苍老的皮囊下响起:“唐大人果然冷情,这一下半点活路都不给,得亏奴家有武功傍身,若真是个寻常老妪,可怎么办呐?”
“你还活着,说明我也没下死手。”袖内掉出把匕首,唐祈醉悄无声息地握住它,面上带笑看着对面的人。
“啧啧啧。”
那声音娇媚,只是套着古稀老人的皮,此刻看着多少有些骇人。
“太冷情了。”
那女子忽然扬起袖子,粗布的衣裳里飞出许多细小的银针来,岑无患骤然拔剑,将唐祈醉整个人都挡住了,银针乒呤乓啷落了一地。
一柄寒器刺入体内,那层老妪的皮囊上染了血,唐祈醉拔出匕首,寒器在她手上打了个转又抵到老妪脖子上。
“你主子就让你这么个废物来杀我?”
“你……”“老妪”口中含血,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唐祈醉,口中又溢出口血。
“你主子是谁?说了我让你死痛快些。”
“哈哈哈哈”唐祈醉抵着的人忽然笑了起来,“唐大人,光顾着收拾我,背后不设防么?”
唐祈醉从“老妪”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身后拿着豁斧的男人,同时也瞥见了“老妪”手中捏着的刀。
腹背受敌啊。
“你很不把,”唐祈醉吐出四个字,身后一声巨响,“老妪”眼中是男人举着豁斧,直挺挺倒下的画面,唐祈醉看着她的脸,悠哉悠哉说出后半句“我后头的人放眼里啊。”
岑无患从后走过来,顺手拔下插进倒地男人背后的剑。
“老妪”眼中的惊愕只闪过了一瞬,而后又恢复如常。
女声又一次响起:“没得手,不玩儿了。”
唐祈醉抵着的“老妪”忽然松懈下来,一层皮囊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最后只看见一道黑影消失在拐角里。
唐祈醉任由那皮套落在地上,同时也松开了手上的匕首,染满血的匕首“啪嗒”落在银白色的发里。
“有人要杀我。”唐祈醉望着岑无患,露出副纯善的表情,她向岑无患挪了两步,接着说,“我好怕啊。”
岑无患抓住她的手,笑道:“看样子是真吓着了,手这么凉。”
“对啊。”唐祈醉的声音似乎能掐出水来,她避开地上的血污,靠在岑无患怀里,“我去趟血衣楼的暗桩,让血衣楼查查。”
“术业有专攻,血衣楼探查追踪能力不比千机堂,这样的事还是让千机堂去做吧。”
唐祈醉想了想,觉得有理,今日那女子会画皮,血衣楼真不一定能将人找出来,但千机堂号称无孔不入,将人挖出来的概率自然大些。
“我去趟义康分部,你先回客栈等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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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客栈,唐祈醉将一包药扔在前台掌柜的桌案上,说:“能煎药么?”
那掌柜记得唐祈醉,主要是这人出手实在阔绰,掌柜的有眼力见,早就吩咐店里的小二将什么好的都拿出来伺候着,此刻他站起身,热情道:“能的能的。姑娘等半个时辰,我便让人给你送上去。”
掌柜说话间,就招来了小二,下去煎药去了。
唐祈醉见状,转身便上楼了。
她开门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唐祈醉咬着自己的下唇,额间也涔出来层冷汗。
唐祈醉推开门进去,刚合上门,便再坚持不住,她腿一软,下意识去撑旁边的桌,不小心打翻了桌上摆放整齐的茶盏。
半落黄泉发作起来,果然是要命的。
唐祈醉跪坐在地上,指尖扒着桌案,白皙的手背上有了些许红痕,她咬着牙,每一下呼吸都仿佛牵动了浑身的经脉,那些经脉似是要跟着喘息的节奏被抽离出身体。
老匹夫,不说说好每月初七十七么,今日才初四。
唐祈醉抓着自己的前襟,忍痛编排着端季昌,但很快寒意直蹿大脑,脑袋也跟着身子难受起来,痛得她意识模糊,连暗暗编排端季昌都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