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说人心不可信，那你无论如何都肯信着我做什么？”唐祈醉从正屋里出来。

“安姐姐？”官寄遥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他先是诧异而后又欢喜起来。

“瞧吧。”宋逾明先走到宋恕己身侧，他对身后的小厮招招手，令他们将桌上胜负已定的棋局收拾了，为宋恕己端上壶热茶，笑着对唐祈醉说，“让你多听两句再出来，好了，现在人被你吓着了。”

唐祈醉几步过来，将宋逾明原打算先斟给宋恕己的茶抢了，说：“我瞧他这模样，不像是被吓着的。”

宋逾明有些不满，微微锁眉，说：“茶得放凉了吃，当心烫死了。”

唐祈醉喝了口冒着热气的茶，仰头看天说：“这严冬里头，喝杯热茶最是不错。”

宋恕己看两人不对付，心中竟觉得有些许欣慰，他自退出官场后，身上那股狠戾早荡然无存，此刻笑起来也有几分慈眉善目的意思。

宋恕己笑说：“裕安，你送来的这小子资历倒是不错，我不过只教了他这几日，他自己便悟出许多东西来，和你一样天资聪颖。”

唐祈醉转眸看官寄遥，不知道是不是对宋恕己的话表示认同，此刻欣然点了点头，说：“除了觉得我是心狠手辣的祸国女相之外，其余的倒是很不错。”

“我没有。”官寄遥垂下头，气弱说，“我是真心为安姐姐开心的。”

唐祈醉言简意赅说：“我知道。”

官寄遥坐下身，像是在心中思忖了很久，直到现在才肯说出来一般，他说话时似乎带着些不服气：“我知道安姐姐喜爱那个姓岑的。安姐姐如今没为恨活着，这令我欢喜，我这些日子也想清楚了，安姐姐如今活得自在，这姓岑的功不可没，那我爱屋及乌，也不再看他不顺眼了。”

唐祈醉含笑将剩余的残茶喝了，说：“你有慧根，假以时日，参加秋闱，入了官场，定能造福邶朝百姓。”

“若真如安姐姐所言，我愿邶朝安康太平，庙堂之内再无冤假，坊间百姓安居乐业。可这并非一蹴而就便能实现的，安姐姐权倾朝野，做到如今地步仍是身不由已，安姐姐说我定能造福邶朝百姓，我当真能做到么？”官寄遥说着，微微锁起眉，他面露难色。

唐祈醉没看官寄遥，她透过宣德府的高墙，望宣德府背靠着的一片旷野，说：“安姐姐从前执迷不悟，前半生都为毁了这盛世太平而活，所幸有人出现，让我忽然舍不得死了。既然与世共焚是错的，那便和他一起护着他心里头的天下黎明。”

————

上京城入冬早。

冬雪漫天，时节正寒。

百官下了早朝，晨光才堪堪露头。

唐祈醉刚在马车上坐定，便忽觉马车一沉，岑无患掀帘进来，挑着唐祈醉身侧坐下。

岑无患头上还沾着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开，他一身寒气，往唐祈醉身上蹭，说：“雪下大了，唐大人顺道儿捎我一程。”

“顺道儿么？”唐祈醉轻笑，直接了当道，“究竟是让我顺路捎到平昭府还是想顺路跟着我回相府？”

“我怎么忍心劳烦唐大人专程送我一程？今日唐大人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唐祈醉“嘁”一声，说：“那便走吧。”

岑无患握住唐祈醉的手，说：“手怎么这样凉？冷么？”

岑无患掌心很暖，将唐祈醉一双手捂热了。

唐祈醉看着他，轻摇了摇头，说：“下朝那一路有些凉，现下不觉得冷。”

“三日后的冬狩，你去么？”岑无患仍握着唐祈醉的手。

唐祈醉神色淡淡说：“邶朝皇族十年一祭祀，算算日子正巧便是明年开春，那此番冬狩便要捕兕剥皮以祈国运。我原是不想去的，可这兕我没见过，想见见。”

岑无患说：“想见今年冬狩我捕给你瞧，不过这兕生的凶狠，你怕不怕？”

“你捕来我瞧瞧，便知道怕不怕了。”

岑无患轻嗤，说：“今年冬狩定不太平。他们赵家几个兄弟定然又要作出什么妖来。”

唐祈醉说：“赵松云处置了时佐伊两人，引得近日上京流言四起，你应当也听着了。”

“听着了。他们说赵松云度量狭隘，容不下自己的亲弟弟。”岑无患面色逐渐凝重，他顿了顿，接着说，“更有甚者传出赵松云文不成武不就，没有赵云旗适合当皇帝。”

唐祈醉微微侧头，说：“赵继勋骤然崩逝，没立太子，更没留下什么遗命诏书，有人想借着此事做文章。朝堂中众人本就各自心怀鬼胎，其中不乏有想拥赵云旗为新帝者，看来前朝又要乱了。让我猜猜看，华明珠这步暗棋在赵松云身边这么久，如今也到用的时候了。她到底是安锦公主的棋亦或是赵乘风的制胜关键，马上便能知道了。”

“三日后的冬狩，我会让人留意她。”岑无患说罢，伸出根手指挑起帘子，他望向外头，发现对这条路并不熟悉。

相府离宫近，纵使朱雀街车水马龙也不该这么些时辰都没停下。

岑无患打趣儿说：“你想卖了我？”

唐祈醉笑说：“你值几两银子？先前说了，要送你套宅子，正巧今日无事，带你去瞧瞧。”

岑无患原先只当那是句玩笑话，没料到唐祈醉竟真有此意，他说：“唐大人大气，跟着裕安，岑某此生应是吃穿不愁。”

“小侯爷心里头明了便好。”

话音才落，马车缓缓停下。

下了马车似乎还能听着山涧中的流水声，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

宅子日日都有人清扫，因为不住人，看着焕然一新。

前院后院一应俱全，种着梅花寒竹这类高雅之物，比起赵松云赐给应庭洲的宅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岑无患暗暗咋舌，他向来是知道唐祈醉有钱的，没曾想她的宅子竟遍布上京。

“如何？”唐祈醉身上披着雪白色的狐裘，乌黑的发间松垮地插着根玉簪，那玉簪是岑无患给的，他总爱给她送各种各样的首饰，金银玉石，岑无患觉得唐祈醉带什么都好看，每月的俸禄大半都送去给唐祈醉打首饰去了。

“裕安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岑无患回身，牵住唐祈醉的手。

这里几近到了上京边缘，很安静，世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

“岑离恙。”唐祈醉眉眼含笑，轻轻唤他，“我不想站在天子脚下受着猜忌，过着要躲明枪暗箭的日子了。待我将唐家冤屈洗清，将真相公之于众，我便辞官了。”

唐祈醉从前一步步爬上来是为掀了这不分清白的世道，她想将自己和这样的世道一起毁了，可后来她忽然舍不得死了。

宋恕己告诉她，仁德帝死了，温琼华死了，当年旧案的始作俑者都已作古，那她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呢？

她唐祈醉不干净，可唐家的冤屈，唐陌的忠烈该让世人知道的。

“我知道你心系邶朝，你该在北阙，该在马背上，人各有志，我会帮你回去，北阙有岑离恙，邶朝便永远不会打败仗。”

如今的时节正适合梅花开，此刻一朵白梅恰巧落在唐祈醉肩头。

唐祈醉甚少穿的这样素净，今日的装束竟正好与这样的梅花交相辉映。

“裕安。”岑无患将唐祈醉紧紧拢在怀里，他趴在唐祈醉肩头，半晌无言。

“我知道那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可那是你想过的日子。”唐祈醉心知岑无患想说什么，不急不徐地接着说，“再者说，岑无患从无败绩，岑无患不会输更不会死，唐祈醉不该成为束住你手脚的枷锁，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岑无患在唐祈醉肩颈间蹭了蹭，蹭掉了唐祈醉肩头的落花，他说：“唐将军骁有善战、一生为国，当为邶朝将士之表率，不该就此埋没了。裕安，等邶朝真的安宁了，我们便都离庙堂远远儿的，我用桃花给你做胭脂，你抹起来定然好看。”

唐祈醉低头笑了，说：“我唐祈醉国色天香，涂什么都好看。”

“唐裕安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是我高攀了。”

————

天已经黑严实了，雪下了一整日。

相府外站着一群宫里公公装束的人，他们站在大门口，像是等了有些时辰。

唐祈醉脚步微顿，思忖少顷，想不出这个时辰宫里还来人做什么。

“唐大人。”为首的着圆领窄袖袍衫的公公忙走过来，“皇上有要事要传呢。”

唐祈醉见他手上明晃晃的圣旨，自觉跪下，等公公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皇弟赵乘风，德才兼备，风度翩翩，年过弱冠，正当婚配之时。兹有相国之爱妹唐辞桉，容貌秀丽，才情出众，温柔贤淑，深得太后与朕之赞赏。朕观此女与皇弟天作之合，堪称佳偶。特降旨意，将唐辞桉许配于皇弟赵乘风为妻。望双方秉持礼法，相敬如宾，共筑美满姻缘。一切婚礼事宜，交由礼部会同钦天监择吉日操办，务求隆重庄重。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宣读圣旨那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唐祈醉失神半晌。

公公见她久未开口，便提醒说：“唐大人，接旨吧。”

唐祈醉没动。

这公公平日收了唐祈醉不少金银，此刻也没计较，他弯腰想将圣旨放在唐祈醉手心中。

岂料唐祈醉却收回了手，明黄色的圣旨落在地上，犹如天家的颜面也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大人……你……你……”公公语无伦次，“这是大不敬啊！”

唐祈醉抬眼，眼中泛起寒光，说：“我要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