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云牵住华明珠的手,说:“日头要落了,带你回宫。”
华明珠借着他的力起来,她跟在赵松云身后。
赵松云下阶的步子缓而慢,像是怕华明珠跟不上,担心她不小心踩了空。
宫里头带出来的侍卫穿着常服侯在门口,见赵松云出来也站起身迎了上来。
赵松云面色阴鸷。
那日夜跟着赵松云的侍卫头子似乎是明白了,他望眼身后的人,茶馆的门吱呀一声被其余侍卫关了。
那头子望着赵松云,在等赵松云发话。
赵松云回身抬头看了眼高挂着的“翠竹茶坊”的木匾,寒声说:“这茶坊的招牌搭的比宫门还高,实在是大不敬之举。”
侍卫头子马上了然,他单膝跪下,将剑举在胸前,说:“属下这便将这肮脏地方烧个干净。”
茶馆中传来哀鸿声,火蛇顺着高挂着的绸缎蹿延而上,很快就烧到了牌匾。
木制的牌匾在火光中摇摇欲坠。
赵松云牵住华明珠往后退了,他带她上了马车。
华明珠觉得自己的后背被烧得厉害,外头的火势大了,华明珠轻挑开帘,正好那刻着“翠竹茶坊”的木牌匾落了下来,声音又沉又哑,似在哀嚎。
华明珠额间出了冷汗,她缩回手放下帘,赵松云平日对她宠爱有加甚至无微不至,可今日帝王无情呈现在她眼前,他既然因着几句话烧了茶坊、杀了听书的人,那会不会将带他来听书的自己也处置了?
华明珠只觉得这人面生,赵松云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峻神情。
话哽在喉间说不出来,华明珠不再看外头,也不敢看赵松云,她垂着头看落在自己腿上的罗裙。
那上好的绸缎在无知觉中被她捏做一团,出了褶子。
赵松云将手搭在华明珠手上,他那双眼睛窥探了人心,他说:“别怕,朕知道这与你没干系。他们胡言乱语、蛊惑人心,皇权不容置疑,朕不得不除。”
华明珠攥着衣裳的手松了些,她抬眼看赵松云,挤出抹笑,点了点头,说:“风言风语做不得真,皇上莫要生气。”
赵松云冷笑,说:“民间风语尚且如此,朝堂上又该如何呢?”
“皇上。”华明珠转动手腕,转手握住了赵松云的手,说,“将这别有用心之人抓出来,此人如此犯上作乱,留不得的。”
赵松云握着华明珠冰凉的手,又见她额间的冷汗,似乎忽然内疚起来,他抬手,用袖子将华明珠额间的汗擦干净了,温柔道:“吓着你了?”
华明珠浅笑说:“天子一怒,确实吓着臣妾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深宫妇人了。”
赵松云抱住华明珠,像是真情流露,说:“朕不会伤害你的,永远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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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云回宫时天已经黑严了,他坐在政和殿内,望着眼前杂乱的奏章,似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他转眼问高卓说:“唐祈醉今日来求见了么?”
高卓回:“回皇上话,唐大人今日没入宫。”
赵松云眉头微锁,许是茶馆的事儿让他心生不悦,此刻他格外烦躁说:“今日早朝告了假,到现在一封折子也没呈上来,她还真是不将朕放在眼里。去请她入宫,朕要见她。”
高卓看了眼外头,开口说:“今夜雪大,皇上不如明日下了早朝让人留下。”
赵松云没做声。
高卓了然,他踏出门,对门口的小太监吩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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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祈醉一身寒气入了宫,她踏入政和殿跪身行礼。
赵松云没让人起来,他坐在那儿,沉声说:“你面子大,倒是让朕等了许久。”
“外头雪大,马匹难行,皇上恕罪。”
赵松云站起身,说:“朕平白无故给你的好妹妹赐了婚,也没与你打个商量,你也不入宫问朕。”
唐祈醉抬头,可她没看赵松云,仍垂着眼,说:“邶朝之下均为皇上子民,皇上要赐婚微臣自然不敢有二话。”
“这桩婚事是乘风自个儿向朕求的,朕将沅湘的婚事置办了,这个弟弟自然不能落下,他既有心,朕自然就成人之美。”
唐祈醉说:“皇上圣明。”
“唐祈醉。”赵松云的面色沉了下去,“你说朕是天子,所以你不敢有二话,朕现在倒想问你,究竟是不想还是不能?”
话说到如此地步,唐祈醉抬眼直视赵松云,说:“皇上既要问臣,今日微臣便说了,若论出生,辞桉着实无法与扶兴侯相配,可天子之言断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微臣人微言轻,怎敢左右皇上?”
赵松云一步步下来,他轻笑,说:“这便是你蛊惑人心的手段么?做出一副替朕着想的模样,要朕感激涕零是么?”
看赵松云这般模样,唐祈醉逐渐意识过来,赵松云今日出宫定是受人非议,故而扭曲地召她入宫,在如今朝上最只手遮天的权臣面前彰显皇权。
“唐祈醉,你自坐上如今这位置后便无所不能了。自崇德帝起,每个皇帝都对你心怀忌惮,你也确实有这个本事。”赵松云将一摞纸扔在唐祈醉跟前,那是他今日才查出来的东西。
“他们都说朕文不若扶兴侯,武不及璟王,单靠运筹帷幄是坐不上这皇位的。可当初父皇崩逝,百官各执己见,宣德侯却拿了仁德帝密信出来扶朕上了皇位。朕还以为是朕德行兼备,故而宣德侯选了朕,结果是你啊。”赵松云背着身,一步步踏上台阶,又回到高处,他站在龙椅前,带着不可一世的威严,“赵氏谁做皇帝,都由你唐祈醉说了算了?朕能坐上这个皇位,是不是还应该记得你的恩情?”
唐祈醉盯着地上散落的纸,眼眸微动,说:“家父曾与宣德侯交好,宣德侯才舍得多看微臣两眼,皇上抬爱,微臣实在没本事做宣德侯的主。”
唐陌曾与宋恕己互为知己,这点人尽皆知,后来唐陌叛国被打入诏狱,宋恕己无动于衷,此事也是人尽皆知。想到这儿,赵松云忽然觉得两人关系可见一斑。
赵松云话锋一转,又说:“你说你那个妹妹无法与扶兴侯相配,便是不想她嫁。她是有心仪之人了?”
“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唐祈醉垂着眼,“辞桉年岁小,怕是还不知道什么叫情爱。”
“既然尚未有心仪之人,那嫁谁不是嫁?”赵松云才缓和下来的面色又凌厉起来。
唐辞桉已过及笄,唐祈醉不愿她嫁人无非就是要将这丫头的婚事握在自己手里,若今日放过了唐辞桉,来日唐祈醉利用这丫头的婚事笼络重臣,这朝堂岂不要改姓了?
唐祈醉心知赵松云作何想法,她咬了咬舌尖,心中竟浮起几丝无奈,说:“皇上向来知道,辞桉与微臣并非一家所出,往严了说,她不姓唐,微臣替别人养了这许多年女儿,如今也该还回去。求皇上允准,容微臣替辞桉查出身世,往后她便入她自家族谱,也并非是我唐祈醉的妹妹。”
能将自己血肉遗弃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书香门第,大富大贵之家,若唐辞桉入了自家祠堂,往后便与唐祈醉没干系,那赵松云也无需再担心唐祈醉利用她的婚事笼络什么。
赵松云未曾想到,唐祈醉竟愿与唐辞桉割断关系,他面色不豫,说:“为了不让她嫁给扶兴侯,你竟要做到如此地步?”
“朝堂之事,何必扯进去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求皇上三思,若查出来辞桉身份低微,天家的颜面又该置于何地?”
“裕安,外头雪大了。”赵松云扭头,透过窗子,看外头飘雪,“政和殿的门槛怎能让这俗物掩埋呢?”
唐祈醉何等聪明,从赵松云雪夜召她入宫时她便明白了,唐祈醉站起身,说:“雪落得大,扫不干净。”
唐祈醉说着已然走到政和殿外头,她解了身上的狐裘,跪下身,膝盖顷刻便没进雪里。
赵松云踏出门,高卓在后头给他打着伞。
赵松云蹲下身,平视唐祈醉,说:“你聪明,朕一开口便知道该做什么,可你这样会洞察人心,朕实在是不知道你口中到底哪句言真。跪吧,裕安,今日早朝你告了假,那便跪到明日早朝,之后朕便考虑考虑你今晚的谏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唐祈醉是个活靶子,赵松云将她的面子折了,君威便立起来了。
从今往后君是君臣是臣,位高也好,权重也罢,所有人都该将君主二字纂刻在心里头。
今日茶馆所见所闻如同赵松云心中的一根刺,他觉得立了君威,成了个严明的君主,便没人再敢从嘴里吐出那些风言风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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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雪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
唐祈醉身上的温度渐渐化不开雪了,那点雪落在她肩上,落在裸露的脖颈间,寒意从肩颈冷到心底。
唐祈醉面色如常,她仰起头看天边泛起的一点点鱼肚白,天马上要亮了。
朝钟一声声响起来,响到最后一个尾音时唐祈醉站起身,她抖落干净肩上的雪,看政和殿那高高的门被侍卫打开。
殿内有宫女儿走出来,她扶住唐祈醉的手,说:“大人,进门吧。”
早朝时赵松云坐在上头讲的话唐祈醉一概听不清楚,她只记着赵松云没在早朝时宣布唐辞桉的婚事,那便证明此事尚有余地。
身上的衣袍被雪浸湿,穿在身上好似千斤。
赵松云有意将此事公之于众,今早岑无患便将昨夜之事尽数了解了,他望着唐祈醉,看她在朝堂之上仍旧冷静自持,半点未露狼狈之色。
他一向是知道的,便是天塌下来也乱不了唐祈醉的方寸。
他看着唐祈醉一步步迈下退朝的阶梯,见她步履平稳,心却还是一阵刺痛。
下朝之路,众目睽睽,他只能远远瞧着她。
出了宫门唐祈醉没上马车,转而去了朱雀街的医馆,约莫着过了一刻,她便从里头出来,手中拎了包药。
医馆的后头是条小道儿,离府近些,唐祈醉取了药便进了那条小道儿,走到一半,她忽然顿住。
“人走了,过来扶我一把。”唐祈醉一手扶墙,也没回身。
岑无患几步过去将人抱住,说:“赵松云的眼线还真是恪尽职守,竟这样跟了一路。”
“他是想瞧着,我如今这副惨样,有没有朝中人来搭把手,所幸朝上都是群狐狸,若被他抓住谁来雪中送炭,怕又是要折腾一番。”
岑无患解下氅衣,将人紧紧裹住,而后打横抱起来,说:“我带你回去。”
唐祈醉从昨晚起,身上便没一寸是暖和的,此刻岑无患的温度传到她身上,她只觉得格外眷恋这暖流,不自觉往岑无患怀里缩了缩,而后说:“赵乘风如今颇得皇上青眼,求娶辞桉一事便是他提的,这出杀鸡儆猴估摸着也是他给赵松云献的计,他报复我呢。”
岑无患抱着唐祈醉,只觉得她凉的像块冰,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说:“如今坊间已然传出赵松云德不配位的流言,赵松云惶恐不安,一面想着树立威信,一面又不得不提防起赵云旗,赵乘风下了步好棋。”
唐祈醉压下喉间的不适,说:“今年冬狩定然热闹,且看他们之间互相撕咬,最后谁都做不了赢家。”
“裕安,自知道刑部钥匙是跑马场管事邓归所造之后,我便疑心璟王的跑马场有蹊跷,如今果真查出他在寒塘关外的跑马场有问题,那不像跑马场,甚至隐隐有几分要搭成练兵场的模样。”
唐祈醉闭了眼,脑袋轻轻靠在岑无患肩头,说:“璟王要的跑马场尚未竣工,想来他将此事全交由手下去办,自个儿没去过一回。他倒是不知道他的好哥哥自刑部之事后心中便生了嫌隙,也没想着有人算计他,更别谈要提防了,赵乘风足够了解自己两个兄弟,赵云旗怕是要栽了。”
“刑部中关着的人形形色色,有身缠万贯的商贾,也有藏有私兵的权贵,刑部钥匙之事是引子,届时再揭发赵云旗想掌控刑部,勾结商贾权贵,想要银两和兵马,这意图谋反之名便洗不干净了。”岑无患说着便已经到了相府门口,他低头看唐祈醉面无血色,眉头蹙成一个川字,步伐又加快了些,“这些都是后话,先沐浴更衣,将身子暖了。”
唐祈醉轻轻“嗯”一声,没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