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深海,幽暗如墨。
一只黑影沉睡在海底,周边稀稀落落游荡着几只盲眼银鲛,牵引着水流轻轻摆动。
海底宫墙高耸,巍峨如山,却隐匿在水幕之下,像极了冥界的神祇圣地。
北冥常年无光,但凭借着海底堆积如山的夜明珠,也能透着清光,那些夜明珠如同一层层薄薄的冰霜,渗透到每一寸水域,照得海水一片苍白而冷冽。
直至一滴暖光缓缓闯入,赤色光点自水幕坠落,在清光围绕中,宛若神人指尖挤落的血珠,格外刺眼,它飘飘荡荡,最后又稳稳落在大鱼额间。
大鱼眼皮微动,睁开眼睛,瞳孔中微光闪烁,缓缓溶于眼眸。
他轻摇身姿,只见其身体一一撕裂水幕,瞬间化为人形。
海浪翻涌,宫墙表面蚀刻的上古铭文逐一亮起,映出正在坍缩的庞然兽形,鱼鳍化作的手指吞没最后一片黑鳞,墨色衣衫下浮凸的肌肉线条随海水暗流明灭。
当三千丈青丝尽数收束为长发,那张被冰晶反复雕琢的面容方才显露,分明是镇守冥狱的神祇模样,偏偏唇边还噙着半缕未褪尽的兽类狞艳。
微光下坠,他抬手稳稳接住,深海常年冰冷,此刻停留在手心的温软流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凑上前细看,才识得原是一枚来自仙界的元神,破碎至此,恐已无回天之力。
但这里是北冥,偏偏接住它的又是千万年前拯救过命垂一线的父神,被认作父神义子的海云澜。
“你是何人?”他对着微光,轻轻叹息,似在问,又似在自言自语。
珊瑚摆动,零石轻晃,他缓缓走出内殿,又大步走进另一座深宫,长袍下摆缀着的细砂随步伐前后明灭。
藏宝殿门感应到神息自动洞开,里边全是大大小小的宝箱,都是天魔两界掉落的各种神器,常年积累,已多不胜数。
他站定,目光轻扫四周,微微扬手,修长食指凌空画出符文,一道无形的力量划过虚空。
刹那间千百宝匣应声而开,南海鲛珠与魔山玄铁齐飞,九霄凤羽共黄泉冥石同舞,却无一件能入他法眼。
直到殿角蒙尘的玄铁匣游走到眼前,一缕柔光穿透万年积灰,恰映亮他眼眸。
这是上古的法器-灵光烛,虽神力强大,却无人用上,也难怪压在箱底。
此灵光烛需用元神点火,自后便一直供养着引火的元神,为其收集散落在各地的残元。
“挺好。”
他伸出二指,指尖缓缓交汇,环绕一圈,手中元神便燃起火光,被送至灵光烛处,两两融为一体,燃燃生机,给了彼此生命。
刚将烛光移至案几,银甲侍卫便冲冲来报:“禀神君,殿外有人求见!”
“北冥千载沉寂,今日怎如此稀奇。”他指尖正绕着元神幻化的丝绦,闻言不过轻挑眉梢。
“回神君,只听得是天界的人。”
“可有说因何事?”
“并未...”话未说完,水面突然炸开三丈水花,那人竟已贸然闯入,他重重一跪,头还来不及抬起,便开口哀求:“天族太子域辰,求神君救救我母后!”
海云澜抬眼看去,少年发冠歪斜,战甲缝隙还卡着若水河畔未化的冰碴,左不过是千来岁的小孩,竟敢只身硬闯北冥神殿,若不是遇着天塌了的大事,也不会冒险至此。
“天族没人了吗,竟让你这只炸鳞小龙来撞本君的水幕阵。”海云澜漫不经心拨弄着烛火,任由暖光在冷白面容环绕游走。
“也不是只有我...”阿辰抬起头来,他挺直脊背,泪珠游在眼圈内打转将落未落,偏偏咬字还要带着天家傲气:
“天魔两族大战后,天宫仍在修整中,父君身负重伤,母后更是昏迷不醒...”
“与我同行本有十来天将,都是些大战后毫发无损的精锐,可才到北冥深海,他们就纷感不适,不敢再前。北冥深不见底,昏暗无度,每深一度,承压加倍,更有大浪加推,实在难以抵达。”
“且说说,你那十余精锐走到第几重水幕便当了逃兵?”他缓步走近:“你又是如何抵达的?”
“我心挂病榻上的母后,本想着失了性命,也要来求一求神君,他们都说...都说北冥后半程该是炼狱,可当我穿过三丈寒渊时,竟像跃进了云絮..”
“病榻上的母后...”海云澜倏然驻足。
“两族大战,母后身负重伤,腹中胎儿也在战场中殁去,身心双重折磨下,一病不起...”话未说完,他喉结滚动,泪水还是不争气偷偷滑下。
海云澜不语,他侧首望向悬浮的那枚元神,淡淡微光正自发凝成花苞模样。
不容多想,域辰突然扑跪上前,苦苦哀求。
幽居深海多年,他早已无心世事,可眼下这少年光景,不由得让他生出几分怜悯。
“那便走吧。”话音未落,转身卷起千重浪,两人瞬间消失在黑海中。
域辰再睁眼时,战靴正碾过天宫破碎的砖瓦,每一步都陷进未干的血泥里,来往匆匆的将士们还在清理战后的残骸。
顾不上细看,一路快步直入宫殿。
"神君!"天君踉跄撞开屏风,九旒冕上的东珠簌簌晃动:"天后她..."
天后脸色苍白,昏迷不醒,海云澜抬手一挥,便可窥见其灵魂:
"魂灯尚明,魄未离体。"
海云澜并指划过天后眉心,"可惜..."他低头看着天后白发缠绕间的眉皱:
"心窍里养着柄诛心剑。"
“海云神君,你是三界最好的医师,曾经还救过战伤的父神,若你都说没办法,那谁还能就救的了天后?”药神惊慌上前。
“本君能医魂裂之伤...却剜不去她自囚的执念。"他指尖凝出雪山般的寒光:
"醒来!"
天后艰难眨了几下眼,唇边颤抖,许久才吐出一句:“我的孩子...”便又昏睡过去。
"此法不过重聚三魂。"海云澜侧身避开天君,微微鞠躬,正欲离去。
天君快步上前:“神君,当真再无他法?”
“此病源头已然清晰,了去心病,即可病除。”言罢,便消失在宫墙之外。
众人茫然,药神微微叹气,怯怯说来:“老臣倒是想到一法,只是...”
“药神请讲!”
“既是心病,失了明珠,何不寻枚明月珰?”
"仙君是说...认养仙童,封作公主..."天君猛然转身,众人面面相觑,殿内沉默...
天后再次清醒,已是十日之后,天宫又恢复一片繁华。
瑶台仙宴上,御衡仙君正将女童的手递向凤座。
“仙君费心了。”天君掌心拍在御衡仙君的肩甲。
天后手牵着一小女孩,四五百岁的模样,还不懂得世事,只知道,爹爹让她跟天后走,当天上的公主,以后想要什么都可以有。
只是,爹爹还说了,以后不能再唤他爹爹,要叫他:御衡仙君。
"爹爹说这里的糕点比北斗宫的甜?"她晃着嵌满花草的绣鞋,浑然不知仙君心中怅然若失。
"嗯。"御衡仙君单膝点地替她扶正凤冠:"这里的糖糕...能甜到让人忘了来时的路。"
“参见天后。”十二名仙娥鱼贯而入:“禀天后,这是新选的三十六仙侍,按北斗九曜二十八宿排布,已分在未央宫。”
“好,带影瑶公主下去换一袭衣衫吧”
“是!”
影瑶仰头望着仙娥们飘飞的披帛,跟着来到寝殿,四周璀璨玲珑,一时让人迷了眼。
她卸下常服,换上长袍,尚还年小的她,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偏离轨道。
......
北冥的夜明珠在冰珊瑚间折出重影,海云澜正倚在榻上翻阅医典,忽闻宫门外窸窣作响。
荧光水母齐刷刷缩进珊瑚丛,胆小的砗磲精甚至惊得合拢了贝壳。
他走到宫门口:“何事?”
满庭小仙如凝冰雕,唯见冰墙映着他们偷瞄的视线,一小顿喧闹,无人答话。
一点莹光忽从裂隙飘来,颤颤巍巍落在他肩头。
"原是你在作怪。"海云澜指尖凝住将要消散的微光,他将微光引入鲛泪纱,那抹赤红却忽而化作少女虚影,朦胧面容似隔着重纱,连神目都难窥真容。
“上古的神器果然不凡,不过数日,便收齐了你仅剩的元神,虽不多,但也足够支撑你小半年了。”海云澜自言,他寻来一缕轻纱,将微光包裹其中。
“如在半年内,依旧找不到余下的元神,你可就要灰飞烟灭了...”
他想出了神,微光顶起轻纱,起起落落,最后伏在海云澜衣袖上。海云澜也觉着有趣,将其藏于袖内,殿门恰在此时轰然打开:
"神君这待客之道..."阿辰摘了沾雪的大氅:"比这北冥深渊还冷三分。"
海云澜袖中微光突然发烫,他假装拂袖震落梁上偷看的灯影妖,将其往里藏紧些:
"太子擅闯的本事倒是愈发精进。"
"南天门到北冥宫三千丈,我踏碎了七朵祥云,才到这深海来。"域辰自顾自坐下:
“有茶点吗,我喜欢吃甜的。”说罢斟了盏冰露,袖口天宫请柬忽然抖落,他弯腰捡起:
"母后新得了西昆仑的雪芝蜜,说是要谢神君救命之..."
"不赴宴。"神君截断话头,腕间微光却突然窜出,在请柬上灼出花纹。
域辰挑眉轻笑:"天池引了无妄崖灵脉,听说能温养残魂。"他起身,"比如说...某些总爱乱跑的花蝴蝶?"
海云澜轻笑:“这么说来,倒是几分有趣......何时?”
“本月初五,静候神君尊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