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骨伞轰然洞开时,整片天空像被血色撕开了裂缝。
苏青梨慌忙抬臂格挡,伞面上沉睡千年的青铜饕餮突然活了过来,二十八根伞骨同时爆出兽类嘶吼。
而此时,她身上涌出漆黑的血雾,血雾裹挟着万千亡魂的嘶吼开始倒灌,尽数逆冲进伞柄中。
"别松手!"
南乔看见自己亲手刻在伞骨内侧的梵文正在剥落,那些本该沉睡在苏青梨血脉深处的亡魂,此刻正顺着她颤抖的指尖爬进伞面。
"伞中封印的魔兽力量正灌上你的身体,而你的亡灵力量...竟在反向炼化上古凶兽!"南乔惊讶,又忽而低笑出声。
“可我从前...”苏青梨惊得连连退后。
“你以前,只有在濒临死亡,一只手快要叩响冥府之门的时候,才能唤醒它们,对不对?”南乔反问道。
“师父,您是如何知晓的?”
“这些亡灵,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困在往生河底的渡船。”南乔绕着苏青梨走了一圈,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
“你天生一副噬灵体,倒是跟我同根系的一种花很像,那是开在黄泉渡口的千魂樨,但你那碎掉的元神却不像花,更像一条蛇。”
“以往姐姐也说我该是个蛇妖,只是元神碎了,变成这幅半妖半人的摸样。”
“这些都不重要。”南乔的尾音擦过耳畔,苏青梨无意识地攥紧了骨伞,“重要的是,只要你掌握了骨伞的用法,你身上的亡魂,随时都可以为你待命。”
“不如...”南乔骤然贴近身前:“我带你去玩些好玩的...”
未及反应,两人已消失在竹林间。
苏青梨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她扶住石壁,却摸到满手粘腻,那是一滩发黑的血迹,正沿着狰狞的锁链滴下。
定眼一看,牢笼里关着的竟是妖王,它那双曾夜夜出现在噩梦中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苏青梨呼吸骤停,愣在原地。
后腰突然贴上南乔冰凉的手掌,吓得她脊椎一下子绷紧,"他每根骨头都钉着镇魂钉呢,怕他作甚?”南乔推了推她的后背,示意她上前。
暗处传来锁链挣动的闷响,苏青梨瞳孔骤然收缩。
妖王喉间滚动的低吼与她记忆中的狞笑交织在一起,她看见自己倒映在对方瞳孔里的身影,正在剧烈发抖。
“小青梨,你来啦,刚好...且借我三寸心头髓,本王用来炼些清肤血蛊。”他面上干枯的皮肤层层剥落,底下涌动的脓疮流出碧绿汁液,看得苏青梨喉间一阵苦水涌上来。
三千年了,这恶魔用她心头血养着的脸皮,现已烂成腐肉。
她只觉得可笑至极,三千年的血恨深仇,今日,她势必要尽数讨回来!
她忽的垂下脸,手掌轻颤着抚上心口,泪珠顺着苍白的脸跌落石砖,可待再抬眼时,眼底那汪泪水瞬间凝成淬毒的利刃!
“当年剜我和姐姐血肉时,不是最爱这身人皮么?现在怎么不敢掀开这身烂肉,闻闻你髓脂里渗着的血腥味?”
苏青梨眼尾含着冷光,杀意渐浓,她五指缓缓收紧骨伞,指尖沿着伞柄细细摩挲:
“三千年了,你还惦记着我这滴心头血,三千年心头血养着你这株毒株,今夜该开花了!”
她猛地举起手中骨伞,体内的亡魂黑气瞬间在伞尖凝聚,化作万千亡灵潮汐,只需轻轻一挥,黑雾便如饿狼般扑向妖王,将他每寸肌肤都啃噬得血肉模糊。
她还不觉得尽恨,扬起掌风扫过锁链,生生绞断妖王三根指节。
妖王嘶吼着挣动锁链,溃烂的腰腹突然鼓起无数肉瘤,溃烂的皮肉下瞬间钻出千百只血红色水蛭,那些黏腻水蛭竟在啃食妖王的腐肉,不过眨眼功夫,妖王又织就成新生的肌肤。
她伞尖碾碎满地乱爬的蛭虫,汁液迸溅如蛇卵爆浆一般,妖王刚长好的喉管瞬间被撕开血洞。
“你新长的每寸嫩肉,都会被啃成当年杀死人族婴孩的碎骨模样。”她倚着骨伞轻笑。
一旁侍卫掌心的汗珠早已浸透刀柄,他们曾杀过厉鬼,剖过恶蛟,却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狠毒的术法。
“退...退后!”为首的侍卫哑着嗓子低吼,一个年轻侍卫踉跄着撞上石壁,南乔看着那孩子煞白的脸,袖中突然探出条银链,将试图后退的侍卫们圈回光影交界处:
“怕什么?这可比你们在演武场操练的剑阵好看多了,仔细瞧着,若是能悟透这蚀骨生花的妙处,能抵得上三十年苦修。”
南乔斜倚着生满铜绿的刑柱,冷脸看着眼前上演的好戏,细细欣赏这场从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魔,在血海中被撕咬翻滚的狂舞。
妖王被蚕食的声带发出尖啸时,南乔忽然笑出声:"听听这音色,比上月红袖坊的头牌唱《雨霖铃》还动情几分。"
苏青梨旋伞收势,伞骨合拢的刹那,千万亡灵化作利剑悬停在妖王咽喉。
妖王大口喘气,转而又发出野兽般的狂笑:“没想到,我耗尽心血练就的噬魂术,竟在你身上看到了成就!”
他的双目通红如血,死死锁定苏青梨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撕裂成碎片:“好生厉害啊,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苏青梨缓步上前:“绝不是像你一般,屠尽天下人,再辅与心头血。”
她左手无意识抚上心口旧伤:“我问你,当日截杀我姐姐的时候,可曾将她...将她的尸体藏于何处?”
“我昨日不是说了嘛,你姐姐的千年蛇身,当然是被我捡回去,泡了上百埕好酒...她最后一截尾骨,就钉在我王座底下!”
又是一阵伞风卷来,妖王在痛苦中缩成一团,苏青梨红着眼眶:“好得很!我要剜你双目悬于鬼门,我要将你的恶魂一寸寸撕咬殆尽,熔你妖骨为灯油,炼你元魄作咒引!!”
海云澜伫立于殿门之外,不知已有多久。
他看着苏青梨的黑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色,她握伞的指节泛着尸斑般的青灰,伞面的黑影缠上她手腕时,拳头都蜷缩成了妖魔脸面。
苏青梨由白入黑,不过是转眼的功夫。
他上前,两指并拢凌空划出亮光,苏青梨缓缓冷静下来,她目光呆滞,喃喃说道:“我听见姐姐...在哭...”
“你累了,睡会吧。”海云澜手画安魂咒渗入她眉心,当他接住她软倒的身躯时,发现她灵力早已透支。
海云澜眼尾压着怒气:“长公主这把以万年魔兽淬成的骨伞,颇有几分修罗道的气韵。”
“自是比神君的英砂剑要强些。”南乔缓缓说来:“神君可曾照见过她三魂七魄间,烧成灰都散不尽的执念?这英砂剑可渡不了执念化成的劫。”
“既如此,本君便用这剑锋替她剐心换骨,总好过长公主用血咒喂出来的虚妄安宁。”
“我是真没想到啊海云澜,你活了上万年,心思还这般天真...”南乔打量着海云澜:
“你顶着北冥神君的名号,在两届行走,也伤到如今这副模样,苏青梨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连元神都是残碎的,你要她剐心换骨有何用?”
海云澜眉头紧皱,他抱起苏青梨,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仇恨噬心,你可知她此刻有多痛苦?”海云澜的声音冷如寒冰,却掩不住心底的刺痛。
“自然知晓。”南乔慢悠悠地踱着步:
“海云澜,你可知,女子在世,诸多不易。你不教她一身杀敌的功夫,除非把她藏在你的北冥深宫,不然,难以护她周全。”
海云澜神色沉凝,他低头澜凝视着苏青梨,眉间压着化不开的沉郁。
他终究是看不下去她眼底疯长的血丝,这般被仇恨蚀骨的模样,他容不得。
... ...
日影西斜透进槛窗时,苏青梨方从昏沉中醒来。
阿辰坐在酸枝木圈椅间,指节叩着黄花梨木案,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响。
苏青梨勉强撑起半身:“阿辰,你怎么在这里?”
“你醒啦梨儿,我卯时三刻就候着了!”阿辰缓步走过来,他缠帛的左手虚悬在箭袖下,右手轻轻扶住缠着素绫的腕骨。
苏青梨心里一阵苦涩:“这伤,是不是很痛...”
“没事,这伤疤最配我的赤焰弓了,我们这就回天宫吧,父君那里有上好的生肌玉露膏,敷上几剂就好了。”
“嗯,那快快回吧。”苏青梨掀开撩开锦衾,门扉应声而启。
海云澜缓步走了进来:“把这个喝了再走。”他端来一碗汤药,稳稳送至榻前。
苏青梨的手还带着轻微颤抖,许是刚刚灵力透支的缘故。
阿辰探过身想夺过药碗:“妹妹,我来喂你。”
海云澜却迟迟不松手,许久才说话:“你手伤了,我来吧。”
海云澜将药匙抵在自己唇下试温,小心送到苏青梨面前,她轻张双唇,慌忙咬住匙边,唇边却不慎蹭过他残留着药渍的拇指指节。
霞光里那抹胭脂色自她耳尖漫开,她舌尖沁出清苦的药香,眼波流转间,恰恰撞进他欲藏未藏的温柔凝望。
... ...
暮色四合时,三人又到了魔族边界处,青尧早早已在路旁等候。
“谢谢师伯这几日的照顾,师伯恩德,小侄没齿难忘!”阿辰拱手,敷衍行礼。
“阿辰,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南乔打趣说道:
"昨日是谁把本座的五毒瓮捅出窟窿,说要抓百足蜈蚣给梨儿编璎珞?"
"姑姑明鉴!那瓮里爬出来的蜈蚣,不是正好给您泡新酒嘛!"阿辰说完,慌忙往海云澜身后一躲。
“长这么大了,还这么皮,要不是看你身上有伤,定少不了你一顿。”南乔吓唬他。
魔尊背过身,“好了,快启程吧,你母后该担心了。”
南乔却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哥哥当真舍得这皮实小孩?”
魔尊不语,尴尬转身。
海云澜忽而扣住苏青梨手腕:“你畏高,没事吗?这千丈云海翻涌如沸,可比不得那日你踏过的月下青瓦。”
苏青梨指尖分明已陷进掌心,却偏要仰起下颌:“不怕,就算是踏碎九霄云海,我也一定要找到姐姐...”
海云澜轻轻点头,他掌心虚扶在苏青梨半腰处,踏云而上三丈,又忽然展翅化为鹏鸟真身,金色羽翅自他脊骨处裂衣而出。
遮天蔽日的鹏鸟金翎割裂云层时,她颤抖的惊呼声凝在云端。
苏青梨跪坐在柔软的羽毯上,终于找到平地的踏实感,斜阳顺着翎羽沟壑倾泻成河,鹏鸟的每片羽毛都像在燃烧着火焰,将云海烧灼成半透明的云纱。
当她终于敢抬眼时,她望见云层裂口处迸出的霞光,云隙间漏下的金芒如天河倾泻,十万群山在霞色中化为翻涌的绛纱,才发现,原来天地浩荡处,连伤痕都能开出灼灼的赤莲。
南乔仰颈望着这穹顶投下的阴影,打趣道:“山海石上怕也刻不下这般奇景,本宫竟在这焚琴煮鹤的年月里,亲眼得见大鹏展翅,蔽日而翔。"
魔尊只是笑而不言,他转身看向玄影:“玄影,你用须弥网将那妖王送到北冥,北冥神君说,要借他的不死之身,修补通天柱的裂痕。”
玄影恭声应诺:"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