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音诚心诚意祈愿,老高果然没有催他交实验报告,但他漏求了一件事。
“陶陶,今年回来过年吗?”赵沁雪声音温和,听起来心情很好,“你弟弟的事情已经解决了,那帮人也没在再来催债,今年一家人过个好年,好吗?”
“不回了妈,过年还得加班,家里没事就行。”赵沁雪不提还好,提了那件事他更头大。
“你都好几年没回来了,对象也不找,我们都不知道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啊,就回来吧,要是有女朋友也带回来看看。”
他听着赵沁雪的音量不断升高,知道这通电话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了,“说了不回,有事儿,我先挂了。”
交通很发达,飞机四个小时,但夏榆音就是不乐意回去面对那个火星四溅的家。以前每一年,他们都会轮番打电话问自己回不回去,嘘寒问暖大打感情牌,而自己一跨进家门,迎接自己的就是劈头盖脸的冒犯问话,和一屋子能吵死人的亲戚。
这样想来,只有在巴西待着的五年是清净的,没有爆竹没有大笑大闹,只有易拉罐碰撞声。
他以为家里人会继续炮轰,结果并没有,反而是以前没怎么问过这事儿的人开始轮番轰炸。
江聿打头阵,接着赵沁雪给他发消息,“过年你回家吗?”
“不回。”
天还没亮,江聿在暗蓝色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看见夏榆音的回复又看看时间,“你又熬穿了。”
“彼此彼此。”
看样子夏榆音是不打算多透露半个字了,他坐回办公椅,等到上班时间叫来了温迎。
“温迎,通知财务部门,新一年的资金盘点和税务统筹这周交给我,还有市场部的规划和预算,新研发生产线的投入计划,都这周。”
“好的。”
“还有一件事。”
温迎拿着平板,记完工作事项后抬头,江聿把她那“我就知道”的表情一览无余。
“又要问什么,老板?”
“……问他过年去哪里。”
温迎走出董事长办公室,透过走廊上巨大的落地窗,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她掏出手机给纪相宜发去消息,吐槽江聿的折磨人行径。
半个小时之后,夏榆音收到纪相宜发来的两条消息。
“酒会怎么样啊?”
“过年你打算怎么过?”
好生硬的话题转移,他看着聊天界面满脸黑线,“你们串通好的吗?怎么都来问这个。”
“哈哈,没有啊。”
“?”
赵沁雪打响过年电话第一枪,江聿紧随其后,纪相宜之前崔寅又来说自己出差结束问要不要一起过年,然后纪相宜就来了。这群人,怎么看怎么奇怪,怎么想都是在尬聊。
“不回,我就在北京过。”
“一个人吗?”
“一个鬼。”
他没想明白某些人如此关心他过年去向的原因,但是就算是他本人,也没想好过年到底要干嘛。不过很快他就不用想了。
项目组群里——准确来说那是个新群——突然发出来一大堆文件,还加了一些不认识的人,好几个导师都在群里,还有许久未见的卡内蒂女士,在满屏文件中夹缝发出几句英语。
夏榆音第一反应想的是她竟然有微信,那当年为什么所有往来都是邮件,甚至连说谢谢都用邮件。
“老高,这怎么回事?”
“突然吧,上头又让跨国合作了,这次把老刘他们组也一并拉进来了,研究不同气候带冠层植物叶片的热力调节机制,年后正式开工,可能要出差,你提前做一下准备。”
“我知道了。”
他想辞职。
划拉一眼群成员,另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他的目光。
“宋存……他也在。”
虽然所里的人对他印象都不太好,但好歹也是考进刘导手底下的,横竖是个正式编,在项目组里也不奇怪。不过他行为可疑,私自添加合作方而不告知,如果让刘导知道了他必滚无疑。
所以现在只能按兵不动。
处理完消息,夏榆音换了身衣服出门去拿新的身份证。
天气很冷,路边堆满了铲开的积雪,办事大厅的门把手更是冷得像抹了液态氮,他收回手,拿手肘撑开了门。
“您好,我来拿新身份证。”派出所人不多,讲话都轻声细语的,一点异动都显得夸张无比。
“行了别看着了,我都刑满了还看——”
办.证室外响起一道尖锐的人声,烦躁不耐,他旁边的人赶紧劝解,跟警察说着抱歉就把他拉了出去。
“别拉了!”这声音怎么听怎么熟悉,特别是上扬的尾音尤其特别。
夏榆音往外看了一眼,江向锦被助理拉着,手里卷着一叠盖着红色公章的文书,满脸不屑地往助理怀里一扔,掏出手机嚣张地说话,眼神阴冷。
“那人怎么回事?”
“哦,刑满释放人员,来重新上户口的,”警察把证件整理好递给他,也瞥了一眼,“还挺张狂。”
夏榆音揣好东西往外走,想了想还是决定戴上口罩,不动声色地从江向锦身边经过,抽出一耳朵偷听了他的通话内容。
“那老东西嘛估计就这几个月了,喘了这么多年气也够了哈,他倒是不难收拾……”
“我那‘好哥哥’就有点难办了……”他咬字很重,放低了声音,满脸阴险的笑,抓抓头发就出了公安的大门。
浓重的烟味、发胶味和香水味隔着口罩都闻得到,呛得夏榆音咳嗽两下,靠到门口角落给江聿发信息。
“我看见江向锦了,估计他要对你下手,你小心点。”
“你没事吧?”
他又咳了两声,直到江向锦扬尘而去才摘下口罩,狠狠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没事。”
江月的员工发现老板今天心情很好,平时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不仅在听汇报的时候笑了,更恐怖的是他竟然开会玩手机。
员工吓得结结巴巴:“江董,是方案有问题吗……?”
他疑惑抬头,目光从手机上移开时重新变得冷淡锐利,“没问题,请继续吧。”
底下的同事跟发现新大陆一样对视摇头,敏锐的人嗅到了八卦的气息,江董不玩手机,不代表他们不玩,群里热闹非凡。
方案很好,江董心情也很好,走出会议室的脚步轻快,连周围气场都亲切了不少,汇报的同事手里拿着几百亿的项目标书,看着他嘴角带笑,风一般卷了出去。
有什么事能比几百亿还令人兴奋。
确实有。江聿的脑子也有独特的思考系统,他笃定地认为夏榆音给他发消息是在关心自己,并且冒着会被江向锦发现的风险偷听电话,而这都是为了自己的安危。他做梦都能笑醒。
温迎行动力极强,已经打听好了夏榆音的过年动向,如果不出所料,他自己在家要么就随便煮碗面,要么就点外卖,然后在家里窝一天。
但是江聿没料到研究所在年前发了一大堆任务,搞得夏榆音焦头烂额,根本无心想过年的事,遇到江向锦的事情也扔到了脑后。
夏榆音盘腿坐在客厅,周围的数据图和分析报告摊了满地,手边还压着几个小型立体植被模型,暖气吹得人昏昏欲睡。
“昼间蒸腾……去哪里了……图呢,”他只能通过自言自语让自己保持清醒,“状热效应又去哪里了……”
“喂,榆音啊,你弄好手头的东西没有?”手机开了自动接听,老高随时打进来的电话让人接不及。
“快了,改完技术方案就行。”
“改了什么东西?”
“研究方法,我对比了现有的研究成果,发现用老方法大概行不通,”夏榆音直起身,捶了捶腰,“等下我拿去所里讲一下思路你们听听看。”
“行,七点之前都在,你弄完就过来吧。”
一个天一个地,同样是大型项目,这边头昏脑胀,那边在想年夜饭的菜谱。
夏榆音站起来看着满地狼藉,想辞职的心情达到了顶峰,他大悲地叹了口气,还是选择向现实低头。
仿佛福至心灵,在想菜谱的人给他发来消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谢谢。”晚饭在所里对付几口就算完事,其实不止晚饭要牺牲掉,睡眠也保不住了。
“夏工,审批部门的人到了——”同事探出半个头,朝门外的夏榆音喊去。
“就来,”他匆匆挂掉电话,“失陪了。”
这么忙?
江聿捏着手机,眼睛垂下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前台员工的问询。
“江董,这边有一个给您的包裹,需要帮您送上去吗?”前台的员工跑去吃了个夜宵,回来才看到柜台上的牛皮纸袋。
江聿打开袋子,一股药材香气扑面而来,三包中药整齐地码着,底下还有一本皮扣本子。他掏出夹缝里的小卡片——
调理一下心情——夏。
看看药材,又看看手里的卡片,江聿只觉天旋地转。
他的睡眠也要牺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