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几乎是他们最后的闲情时刻,接下来的一个月,不是这边天天开组会测数据,就是那边准备开大会,对话框里只有“我到了”和转账。后来夏榆音返回去看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加了个外卖员。
“那我是不是可以把票投给你啊?”夏榆音终于在午饭时间抓住一个空档,跟“外卖员”多说了两句话。
“不用投给我,”江聿手里给他剥虾,嘴上调侃,“我本来就能去。”
“我还以为你也要从地方投上去呢。”
“不用的,毕竟我是优秀企业家。”
虾突然就噎在了喉咙里,夏榆音无语地看着他,对面依旧淡漠的脸让他的话更加好笑。
夏榆音面前已经堆起来的虾和蟹棒都吃掉,含糊地说:“江月的员工知道自己的老板天天玩冷幽默吗?”有时候,江聿不经意间暴露的行为也会让夏榆音感到惊奇,他会讲冷笑话,会看电视剧,会对着拼图静静地抓狂,还会看很无聊的营销号,看完了吐槽一句“瞎说”。
夏榆音感叹过“你跟小说里的霸总不太一样”,江聿说“因为我是活人”。
于是又笑一轮。
“吃好了吗,和你说一下现在的进展,”江聿掏出平板,“那个中介的国外控股方已经查到了,但是美属,而且规模只比那家中介大一点。”
“我可以肯定,它依然是挡箭牌。”
夏榆音拿过平板,把上面的信息看了一遍——看得云里雾里的,企业管理本就不是他涉及过的领域,“那顺藤摸瓜能查到什么吗?”
“问题就在这,在提取到信息后不久,它就删除了所有相关交易记录和数据,连外接设备也全部空白,不过——”江聿垂下眼,勾起嘴角,“我已经联系了相关的官方部门,正在进一步交涉,只要能进入他们的系统,恢复数据就不难。”
“这没什么,我都会解决的。”
平板已经熄屏,夏榆音捏着平板壳子的角,暗自咂舌,工作起来的江聿简直是机器人,严密又高效,走一步能把后面九步都计算完。夏榆音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么多时间,能把公司工作、上级任务和调查三手抓,抓完这些还得给自己准备吃喝。
就算这样,他甚至还能说出:“我有空会看你送我的书的。”
夏榆音很想跟他说“都这样了就先别看了”。但他说不出口,他知道完美地完成工作是江聿的兴奋点,他也知道就算说了也没用,反而有可能被问一句“为什么”。
这种问题,怎么回答都是个死,不如不说。
最后,他只是温温地说:“劳逸结合,别生病。”
吃过午饭,夏榆音带着组员又一头钻进实验室,仪器叮咣的。
“宋存,这份表有个数据不对,你再核一遍,”夏榆音摘下虚虚指了下表上的数字,“不是很急,后天给我就可以了,或者你直接在后天的组会上公布也行。”
宋存拿着表,若有所思,“我知道了。”他听着夏榆音继续和其他人布置工作,自己说完话就出了实验室,往楼上走去。
他边走边拿出手机,打开楼顶的门,强烈的日光刺得他猛然闭眼。
楼顶是个巨大的天台,种着各种花草,满世界都是草香味。
提示音响了好久,就在宋存以为这通电话无人接听的时候,对面才发出一道慵懒的声音。
“嗯?”
“您好……我想和您聊聊那件事。”宋存频频往身后看去,手指卷着衣摆,神色紧张。
“你不用担心,他们的行动我都知道,已经处理好了,”通话对面的人声音缓慢,似要随风而散,“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可是,他们似乎已经察觉到……”
“察觉?察觉有什么用?他们没有证据。你先安心在组里待着,这个项目很重要,必须要拿到核心数据。”
对方说着突然停顿,在那边轻笑两声,再用宋存听不清的音量补了一句:“大不了,你就先去顶罪。”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宋存捏紧了手机,心跳如雷。
“没什么,我的孩子,你辛苦了。”
“那您,可以给我一点好处吗?”
他刚说完这句话,对方就挂断了,没有任何回答,连笑也没有,留下他站在天台上,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风。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许久,久到忘了自己还有任务在身。
“宋存,怎么了?不舒服吗?”夏榆音见他不在,便上楼来找,“要开会了,你能参加吗?”
宋存本想摇头,但那通电话……核心数据。
“这就来。”
“还好吧,刚才和家人打电话吗?”夏榆音走在前面,状似无心问他。
“嗯,我妈。”
夏榆音来晚一步,他推开天台门的时候,只听见宋存的最后一句话,没头没尾,表面上掐不出任何信息。
但他可以猜。
对方的地位、身份,以及和宋存的关系,甚至对宋存的态度,一句话足够了。
夏榆音决定先把这件事按在脑子里,等江聿有空了再说,看能不能再拧出点水来。
“不舒服就说,请个假休息一下没问题的。”
“谢谢夏工。”宋存挤出一个笑,扭回头的瞬间脸色骤变,毫无波澜。
“那个,下周我们就去元江了啊,时间不算很长,但是任务很艰巨!大家打起精神,好好收拾东西,今天先散了吧。”几个导师大手一挥,把与会人员全部赶了出去。
“夏工,上哪儿吃饭去啊?”同事打着哈欠,“吃饭高峰期,外卖肯定久得要死,食堂又难吃——哎,你去哪儿?”
“我跟朋友约了,抱歉。”夏榆音拎起包,赶着晚高峰踩下油门。
“来晚了,你自罚一杯,”纪相宜端起果汁递给夏榆音。
夏榆音把果汁一饮而尽,“怎么了,火急火燎叫我出来。”
“你有没有什么不被催婚的办法,我要被催死了。”
“没有,”夏榆音给她倒上酒,“你家里催你了?”
纪相宜“嗯”还没说出口,旁边就炸起另一个女声,“纪……你在这儿啊?”
正在倒苦水和喝苦水的人双双抬头看去,一个活泼又干练的年轻女孩子站在面前,手里抱着一叠文件,眼睛亮亮的——是温迎。
她跟着江聿来这边谈事情,刚出来就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坐在玻璃窗后。
“温特助,你坐,”纪相宜拍拍旁边的座位,拿了个空酒杯倒上酒,“聊着呢。”
夏榆音看见温迎的打扮和她手里拿着的东西,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秒。
“老板,这里!”
江聿从进门就开始盯着夏榆音的后脑勺,虽然被挡住了大半,只露出发顶,但依然对他有巨大的吸引力。他十分自然地在夏榆音旁边的位置落座,和纪相宜打过招呼后就再也没把头转正过。
他心不在焉地听另外三个人聊天,眼睛钉在夏榆音身上,时不时眨动一下,当对方露出好玩的反应的时候也跟着笑一下。听了半天,他才知道今晚这场谈话的主题。
“唉要不我假结婚?”纪相宜哀叹一声。
“我有个建议,纪总监愿意听一下吗?”江聿终于把头转正了一点,“江月的上海代表处正在换届,缺个一把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推荐你过去。”
“咦?”纪相宜还没反应过来,“意思是让我换个环境吗?”
江聿点头,“如果目前的环境让你感到不舒服,那么呼吸新鲜空气是很有必要的,而且——不要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
夏榆音偏头看江聿讲话,对方沉稳、尖锐,在这种时候能尤为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领导者身份。
而江聿给完建议就闭上了嘴,试探地看了一眼夏榆音,端起他的酒就想喝,“我想喝你的,给我尝一口吧?”
“……”夏榆音把酒杯轻轻一推,顺便撤回了刚才的评价。
纪相宜在北京土生土长,从来没离开过熟人社会,她思考了十分钟,最终下定决心,“江董,我去上海。”既然家人的态度和自己的目标已经出现分歧,那只好分道扬镳了。她还不到30岁,人生大好年华,她才不要在一个地方待到死。
“不过,工资和宿舍……”
“只会比现在好。”江聿回答她。
纪相宜终于放心笑出来:“谢谢江董,我升职了第一个给您送锦旗。”
温迎举起酒杯,酒液反射着金光,“那,祝升职快乐?”
夏榆音看着对面二人闹起来,松快地笑着,而他也正被另一个人注视,眸光深深,似乎要把他刻进眼底。只不过灯光昏暗,他没转头。
还是转了的——
“你……”夏榆音坐进驾驶座,皱眉看江聿坐进副驾驶。
“我没开车,你能送我回去吗。”副驾驶的人已经自来熟地扣好了安全带,眼巴巴望着他。
夏榆音欲言又止,看着前面的温迎开走了一台路虎揽胜,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路虎已经飚出老远。
“委屈你了,霸总。”夏榆音一打方向盘,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春天树枝抽芽的气息。
两人罕见地安静下来,江聿呼吸浅,他不说话的时候夏榆音差点以为他那啥了。
有点尴尬,夏榆音决定先开口,但是开口晚了。
“我今天给我妈办了转院手续,”他声音听起来怪可怜的,“她不喜欢原来的医院。”
“嗯,那她现在状态还好吗?”
“很不好,暂时禁止探视,”江聿往夏榆音那边靠近了一点,“可能等江明义死了她就能好了吧。”
夏榆音把车停在马路边。开车耗费精力,他没法认真听他说话。
“她有没有做伤害性的行为?”夏榆音一边说一边从应急箱里拿出消毒药品,“你还好吗?”
他太了解身边这个人了,本来开口示弱的次数就少之又少,开口之后让他继续往下说,更是难如登天。
一般他这样的时候,要么就是已经心情很差,要么就是生病或者受伤了还藏着掖着。
而他发现江聿的手臂动作不便,猜到应该是受伤了。
夏榆音握住他的小臂,牵过来把袖子卷上去,两道刀伤触目惊心,伤口不深,但血淋淋的,江聿一直穿着外套才看不见痕迹。
□□的疼痛如果得不到疏解,那就可能会用精神来代偿。而一旦陷入精神上的迷茫却又无法得到解答,那么就会陷入死循环。
江聿一向这样。
夏榆音沾好酒精棉球,边吹气边在伤口上轻轻滚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戴手环的时候,她不愿意,把藏在身上的刀拔出来了。”江聿低着头,却没有看自己的伤口,而是看夏榆音的脸,对方眉眼皱着,心疼地呼气。
他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你妈妈的问题,恶人自有天收。”
“所以你不要感到难过,或者自卑,或者自责,”夏榆音消毒包扎好,放下袖子,“回去泡陈皮水喝。”
江聿看着夏榆音说完、做完这一切,嘴上没有说话,眼里全是痴迷。
与世界格格不入,从小被当疯子,遇到他之后无论如何不想辜负他的期待,却终于还是卸下了伪装,大吐苦水。
愧疚,还是让他失望了,但他却和自己说“开心最重要”。
他也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一丝不耐和厌烦,依旧眉目温和,眼神明亮。
看着他的侧脸,他想,夏榆音还是有一点不够了解,他并不是对谁都能这样的。
“谢谢。”
夏榆音看他一眼,笑了,“不用谢。”
这次他的心情并不是特别差,也没打算瞒伤不报,只是想夏榆音心思这么细,肯定能发现不对劲,到时候就能多心疼自己一点。
所以他乖乖让夏榆音给检查处理伤口,也没再说过“我没事”。
恭喜,目的达成。
“那陈皮水,还作数吗?”
“作数。”
车窗外风声渐止,夜色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