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鹊斋·西厢房
寅时三刻,鄞姑提着檀木药箱进来时,祺嬷嬷正在往端木云颐的茶水里滴每日需进服的蛊液。
用伺主鲜血养活的蛊虫生出的蛊液,进服后能在体内与母蛊产生共生关系,人皮面具方能维系得更贴合。
“老奴来伺候殿下服药。”鄞姑捧着杯盏的手指稳如石雕,唯有双眸在烛火中轻颤。
端木云颐斜倚在锦绣堆里,突然嗅到门外有浮动的龙脑香。
“鄞嬷嬷,让老身来吧。”祺嬷嬷顺势接过莲纹盏,趁机将鄞姑及其左右屏退。
烛火摇曳间,端木云颐轻薄的里衣下,颈肩处的凤纹在凝肌下逐渐显露。
端木云颐透过祺嬷嬷的瞳孔,看到她眼里的震惊,叹息着说道:“想必是服用这断息散留下的症状,加之前两日又中了那贼人的蛊虫,现下本宫这内里是彻底被掏空了。”
颈肩那处原本掩饰得极好的珠胎凤纹,此刻也如用了隐色螺子黛一般,在烛火的烘烤下逐渐显色,在皮肤表面攀爬出一幅凤纹图案。
祺嬷嬷连忙打断她,“殿下,莫要杞人忧天。别忘了,您可是天命所归之人。”眉眼一转,又低声对公主说道,“现下汤婆子在外候着呢。”
端木云颐点点头,“那就让她进来吧。”
汤婆子佝偻的身影裹着陈年的熏香撞进帘栊,手上端着的漆盘上那盏描金药盅却稳得诡异。
端木云颐望着她,眼神闪过一丝不解。
“殿下,这是老奴熬了两天两夜的续断汤。”她枯爪般的手掀起盅盖,血腥气混着西域曼陀罗的甜香在屋内轰然炸开。
端木云颐颈间突然发麻,药盅传出的味道令人突然觉得涌起一阵恶心。
祺嬷嬷的银护甲叩在青玉案上:“既是续断汤,嬷嬷不妨先尝。”
“无妨,老奴这就尝尝看,这汤药的火候可是时候了。”汤婆子稳稳地接过话茬,眼尾褶皱里闪过一丝青光。
她舀起半勺殷红药汁,舌尖卷过银匙时发出一声嘶响:“老奴的命脉,早就系在主子身上,这二十年来老婆子我在外可是兢兢业业的,从无错手的一天。”
端木云颐取过药盅浅抿一口,刚拿起瓷碟上的药丸子时,左肩倏然一阵刺痛,是那夜被贼人刺伤时种下的情蛊正在血脉中翻涌。
端木云颐忍痛,将药丸送至唇边浅尝一口,忽然猛地攥住汤婆子欲收回去的手腕,“嬷嬷可知,这续断汤里缺了九转还魂丹正如白水,而九转还魂丹缺了番红花蕊却会致命?”
“老奴——”汤婆子倏然惊觉,这买来的药方子恐有不对,于是大惊失色。
“这是哪来的药方子?”端木云颐凤眸一转,指尖发力按下她的命门,汤婆子这才哆嗦着答道,“回禀主子,是老奴在道上的一个朋友给的方子,这、这、老奴也不知这方子不对,求主子饶命!”
“道上的朋友?”端木云颐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质疑一闪而过,又接着说道,“看你前几日的活儿干的也算漂亮,就姑且饶你一命。那日在暮鸦轩,荣府暗卫可是你调动的?”
“正是老奴,正是老奴。老爷与夫人不睦已久,老奴不过略施薄计挑拨司马彦与他的关系。”汤婆子神色一隐,诧异道,“主子怎知……”
端木云颐失笑,拿起绡帕捂住口鼻。一旁的祺嬷嬷连忙正色道,“汤婆子,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才好。要知道,这府里盯着你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汤婆子神色一怔,连忙喏喏答道,“是的,是的,老奴明白!”
端木云颐又道,“嬷嬷,将府中凤隐门的令符交予本宫罢,日后府内的暗卫你无需插手,本宫另有事交由你去做。”
“殿下——”汤婆子突然转了口,话音未了,一阵杂音破窗而入。
窗外一声惊雷突然响起,生生劈开这暮色。
汤婆子的袖中滑出一令牌,还未待端木云颐仔细辨认,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殿下当心!”祺嬷嬷的惊呼。
紧随着,司马彦的剑气破窗而入,玄色大氅扫过满地狼藉时,端木云颐连忙抽出枕中软罗剑吃住司马彦的剑气。
“三公主,好剑法!”司马彦抽身而退,眉眼一转道,“臣以为这个婆子袖笼中藏有暗器,一时鲁莽还望见谅。”
“本宫多谢司马公子挂怀,”端木云颐佯装不解,扭头看了看窗棂,“公子可真是打巧,正好从本宫的窗户外头经过,这才偶然注意到本宫有危险的吧?”
司马彦听出来她话里的揶揄,面上的表情转而轻松了几分,“殿下见笑了,微臣正要来给殿下请安,殿下伤口恢复可好?”
“可好,有公子如此关心,相信定能好得更快!”
司马彦淡定地收起长剑,这才扭头看向一旁的婆子,道,“这个婆子如此面生,不像是祖母房里的人,且交给微臣处理吧。”
“诶,公子稍等,”端木云颐急忙制止,“汤婆子不过是来给本宫送药的,不是陌生婆子。再说了,这个婆子可是司马夫人的陪房,且问,公子你可有任意处置此婆子的特权?”
“特权倒是没有,但是如若家中仆人对公主多有冒犯,想必母亲也不会介意我对之加以处置。”
端木云颐抽回剑,与祺嬷嬷二人面面相觑。
汤婆子无奈看着两位主子为了自己的生死来回斡旋,本就欲哭无泪,却也只能将袖笼之物悄声交还给祺嬷嬷,除了密钥之外还有凤隐门安插在荣府府卫中的鱼符令牌。
祺嬷嬷以公主殿下要静养为由,转身将汤婆子等人驱至门外。
几个小仆在床前支起座屏风,只留司马彦在屏风前流连忘返。见他端起那盏药仔细端详后,又捏起丸药道,“这可是九转还魂丹?”
“司马公子不仅身手高强,看来对药品也知之甚多。”
“殿下也有点出乎微臣意料了,在下不知三殿下竟还善武。”司马彦嘴角微扬,紧着说道,“殿下可知,这九转还魂丹似乎有些不妥?”
说罢,他抬眸看向病榻上的人,有气无力的样子丝毫不像方才抽剑时的神气模样。
她单薄的绸衣上透着斑斑点点的红梅,透过屏风亦清晰可见。那是她因服用“断息散”后引发的重症,据闻昨夜呕血厉害。
司马彦的清眸不由得垂下,不忍再视。
端木云颐闻言不禁陷入沉思,究竟是谁人递给了汤婆子这张没有番红花蕊及至亲血做药引子,不要命却致命的九转还魂丹为辅方可的续断汤方子?
此时也容不得细细追究,汤婆子是先皇拨给自己的暗卫,此时安插在荣府自然有她的周到以及用处。
闻鹊斋地处荣国公府的北面,院落阴湿冷郁不利于修养,亦不方便每日服用蛊液维系易容术。
不多日,端木云颐便找理由搬回西跨院了。
搬回西跨院章华阁修养多日后,很快已能下床行走。
端木云颐倚在章华阁的云母屏风上,指尖抚过鎏金暖炉的蟠螭纹。泥炉内煨着的雪参汤腾起袅袅白雾,将轩窗外那株枯木桃枝氤氲成水墨残影。
她忽觉掌心温热,自那日呕血昏迷后,这是第一次触到暖意。
“殿下当心夜风。”祺嬷嬷捧着缠枝莲纹斗篷追来时,端木云颐已赤足踩上青玉砖。寒意顺着足弓攀上脊背,却在触及心口时被朱砂痕灼成暖流。
她望着铜镜中自己新染的鸦青鬓发,发尾却有一缕褪不去的霜白,恍若雪地里蜿蜒的墨痕。
夜深,章华阁。
司马彦翻窗而进,惊醒了床榻上的人。
“谁!”端木云颐惊呼。
“是微臣。”司马彦呆在床边,连忙解释。
“公子还惯会走捷径的,下次请不要破窗而入。”
“断息散的滋味如何?”司马彦轻笑,不知为何,突然攥住端木云颐的手。
“说得公子你也想尝尝似的。”端木云颐反手扣住司马彦的腕间,将手抽回。
司马彦指腹的薄茧刮过端木云颐,激得她左肩的情蛊骤醒,抬手间撞倒了桌上的药盏,“哐啷——”一声骤响,泼出的汤药在青砖缝里化为湿泥。
司马彦突然抬手,指节骤然扣住她后颈,力道却泄在与她的双眸对视的瞬间,“不知为何,就是突然想马上见到你。”
他冷硬的气息裹着断息散的苦杏味,混入端木云颐衣襟间蒸腾的熏香,在屋内酿成醉人的鸩酒。
“你往我身上掺了情蛊粉?”他齿关碾过她耳垂,声音却比琉璃瓦上的冰碴更颤人。
“为何不说是你替我种的蛊。”端木云颐的嘲讽噎在喉间,司马彦突然咬破的舌尖血渡进她的唇齿间。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这情蛊要饮双生血,尝到甜头后的蛊虫在二人体内更加肆虐,在相触的肌肤下疯狂游走,将他们记忆里的星夜碎成胭脂色的雾。
跌落的汤药在青砖上绘成的湿泥突然沸腾,腾起的热气里似浮起一阵魅惑的氤氲。
更漏在此刻吞尽最后一滴水。
端木云颐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商茧,与记忆中三年前母皇被刺杀的伤口如此雷同,眉间不禁闪过一丝愠怒。
……
积雪堆到脚踝时,端木云颐已能独自走到廊下。
雨丝缠着丹桂残香坠入掌心,却在触及手掌时蒸腾成一抹淡香。
她望着回廊转角处飘来的宫灯,那抹孔雀蓝的光晕出了神。
而不日前,听闻一个汤老婆子在朱雀街上开了一家专卖胭脂水粉,以及教人化妆的铺子——“朱颜阁”。
桑知在主子面前又口无遮拦道,“主子留着汤婆子的小命,缘是有这么大的活等着她去干呢。”
祺嬷嬷四下瞅了几眼,屋外的几个小女婢都似置若罔闻,这才狠狠盯了她一眼,道:“你又在殿下面前瞎说八道什么。”
“无妨,下次再有机会本宫定会给你也派个大活。”端木云颐挑挑眉,戏言道,“不知北境还有哪个部落需要和亲,本宫可以亲自为你拉红线。”
桑知这才吐着舌头屏住呼吸,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
朱雀街的晨雾还未散尽,匾额上“朱颜阁”三个字已渗出氤氲的湿气。
柜台里,端木云颐正用银簪挑开螺子黛的珐琅盒。
铜镜里映着张陌生面孔,远山黛被化作了柳叶眉,眼尾刻意点上三颗小痣,这是朱颜阁老板娘“啊芜”今日的皮相。
“东家,礼部侍郎夫人到了。”侍女阿芷挑起珠帘。
“请夫人上座。”颜芜笑着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日头正盛。
“都说啊芜姑娘的妙手能描返颜妆。”她染着丹蔻的指甲叩在妆匣上,惬意地敲着。
端木云颐蘸着玫瑰膏,在她胸前替她描绘心上人的名字,“不知谁家儿郎能得夫人如此垂怜,竟能把名字给绘于此处。”
侍郎夫人面露羞色,只轻描淡写地夸这名字旁边的花纹描得好看。